唐朝来的故人(244)
他代表老神父,邀她去广济堂帮忙,其实也就是扫地擦桌搬搬东西,当然,她必须以金荣奎这个名字,以一个男人的身份。
神父那里虽然派不下多少工钱,可是他存了不少的黄油和米面,这点东西平时算不得什么,现在简直比黄金还宝贵,有钱也买不到粮食啊。
十良想他赶着在晨霜未化的路上来探视,又邀她去广济堂,这是一个男人对女人的爱护,还是神父的普度众生?
她正在那里胡思乱想,杨君侯望着她,忽然说:“你看你,越发像个汉子了。”
这是重逢以后,他首次用戏谑的口吻与她说话,尽管满是调侃,但却比之前的距离拉近很多,尽管这句话本身的内容令她不快,十良还是忍不住露出微笑,她不由自主用一种娇憨的语气说:“我就那么像个男人么?”
显然她在用着她并不熟练的方式撒娇,连她自己都觉得陌生,可她并不讨厌这种方式,而且隐约间对她“男性”的身份感到懊恼,这是多年来她头一次对这种身份感到不满。
广济堂的日子很好打发,唯一令人不安的是,有教友似乎认出十良,他说你看着眼熟,很像沦陷前春明大戏院的那个唱武生戏的杜十良。
她朝他一笑,没说话,那人又说:“我估摸着您不是,因为现在好几个戏老板都出山上台了,阔气的很。”
这件事发生后的第二天,十良就被安排到到老神父居住的后院,如此一来可以尽可能少的接触外人。
十良知道这是谁的主意,不过她没有机会朝杨君侯致谢,他们不在一起吃饭,也很少独处,即使遇到了,他的眼睛也会很快的从她身上移去。
这种若即若离的态度,令她感到苦恼。
这天她在间大屋子里拖地,忽然听见背后响起了脚步声,她虽背对着那人,却能用整个身心感觉到杨君侯的存在,她不由加大扫地的幅度,似乎想用是想用这个来平抑她内心的激动,她非常愿意和他在一起,哪怕只是一小会。
可是那双脚停顿片刻,立即就转身离去了,好像并不想和她共处一室。十良蓦然放开手里的扫把,她说:“我就那么讨人嫌吗?”
她没有转过身,而是竭力控制住情绪。
杨君侯那双脚暮然停住,他先是走到墙边打开一扇窗户,好像是为了呼吸外面的新鲜空气。
然后才说:“十良,这真的很重要么?”
他直接跳过她的问题,回答了那问题之后的问题,可见他都是明白的。
他不再说话,就这样告诉她:我知道你不信,不过你再追问我还是这些话。
她不甘心,转头问:“你拒绝我,不是因为我像个男人?”
这问题令她不耻,她几乎是颤抖着说出来的。
听见这话时,他脸上的神态依然很平静,甚至露出笑意。
她想起了那些在天津避难的日子,在震耳欲聋的炮火里,在随时有可能殒命的轰炸中,支撑她熬过这些黑暗的一大动力,就是他啊。
现在她和他终于有了这样的一个机会,但又是个多么悲催且没有尊严的场景。
她的尊严走投无路,不再是之前的自己,她几乎有点儿厌恶自己了,因为局面被她给闹乱了,逝去的已永远地逝去,像流水般无法挽回。
她为终究没能把她痛苦的根由说清楚感到遗憾,又为终于没有说出来感到庆幸。
广济堂是个小教堂,乃是前清的时候由一位法国天主教神父在此设立,虽然规模不大但人来人往的从不间断香火,经历几十年的战乱和朝代更迭,到如今余马修神父一人主持大局,余下的无非是几个杂役帮工,连杨君侯这个冒牌的神父,也是才被马修收留几个月而已。
好在杨君侯打小在越南的法国殖民地长大,本身就能说一口流利法语,别人看他和马修对起洋话来有模有样,谁也没有怀疑过他的来历。
外人总觉得马修是洋人,在日本人的眼皮子底下终归可以讨得一方安宁,只有马修自己明白,但凡日本人和欧美诸国翻脸开战,他这个西洋人劫数难逃,下场或许会更惨。
他潜心信奉了上帝大半辈子,此刻既无处可逃,也不可能隐循不见,一旦把生死想通,反而对生死想得很开,大有彻悟“生而不悦,死而不祸”之道家传统的境界。
因此自北平沦陷以来,只要他能够帮得上忙,就会朝人伸出援助之手,日本司令部对此睁只眼闭只眼。
反而是一些汉奸之徒,总是蠢蠢欲动,恨不得好抓马修一个把柄去主子那里邀功请赏。
马修生性谨慎,见状只得告诫诸人,行事千万低调,不要引起日本人的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