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朝来的故人(226)
于是她脑子里像箭也似的闪过一个念头,她现在就是一家之主了啊!
如果她撂挑子走人,多少人的家就全完蛋了。
她一面对这个即将到来的重压感到恐惧,一面又觉得自己多了个继续活下来的理由。
回上海后,她先把和力群离婚的通稿从报社撤走,又改为讣告发了出去。
尽管有人劝她把他埋在上海,可她不想把他一个人孤零零的丢在这里,打算用火葬的方式然后把骨灰带在身边,直到将来重返北平再将之安葬下土。
于是她忙着为力群买寿衣、办丧礼,尽管打起了精神,每做一件事她仍觉得精神恍惚。
出丧那天,没太多亲友,也没有排场,初秋的大雨更是搅得人心烦意乱,梦家望一眼他的遗体,又朝码头的方向看看。
那个方向,埋葬了她年轻时代对爱情的最后渴望。
遗体火化后,唐家的人眼里噙着泪接过力群的骨灰盒,力丽更是忍不住与梦家抱头痛哭。
等到一切都尘埃落定,梦家擦干泪水,显得特别镇定严肃。
那天在街头抱着力群痛哭的小妇人不见了,从这天起,她的生活与过去截然一分为二。
这时各大外国公司的轮船已经停航,日本人正集中火力轰炸长江上的船只,据说南京下关码头外的航道上沉船处处可见;本来他们还可以先去杭州,离城不远即可乘火车,可现在钱塘江大桥已被国军撤退时炸毁,为的是阻挡日军的进攻。
梦家想她身上如今的存折和支票都是汇丰银行的,只能到香港才能取到钱,那么他们不如先步行朝东,中途转换火车,到武汉以后再乘船去香港,从香港去越南的海防,沿着滇越线铁乘火车到昆明,等到了云南的地界,去重庆就指日可待了。
这漫长的旅途听上去就令人生畏,可是他们没有别选择,他们从北平逃出来为的就是不做亡国奴,倘若留在租界,难道英国人和法国人会更可靠?
因为临近冬日的缘故,被子和厚衣裳终归少不了。在这些行李里,最重的就是力群的骨灰盒,梦家当初买了上好的紫檀木来盛放骨灰,如今才发觉这东西真是沉的要命。
她思虑再三,最终选择一块结实的蓝布把盒子裹好附在脊背上。
终于,在十一月二十九日早晨,梦家带着大家,加入了浩浩荡荡的逃难队伍。
这个庞大的群体有穷有富,有南方人也有北方人,可不管他们以前的身份是什么,战争赋予他们一个共同的身份,那就是难民。
乌压压的人潮,几千人的脚在蜿蜒的道路上前行,在某种程度上重复了他们祖辈的脚步。
但这艰苦的跋涉并不一定能换来光明,将来是茫然一片,每个人很自觉地不去谈论过去,他们的脑子只能思考眼前最迫切的需要,诸如到下一个市镇还有多远,今晚要住在哪里,有没有一口热饭可以吃的。
即使到了市镇上,因为人太多,多高的价钱也雇不到车,轿车、摩托车、轿子,或者是能走路的牛马,要么被军队征用,要么早被人雇走;饭就更别提了,蔬菜和肉不要想,只有米饭和咸菜,而且这米饭里面有砂子,木屑,老鼠屎。
成年人尚可将就,因为母乳太少,像舟舟这样的婴儿根本寻不到能吃的食物,幸好倩云临行前带些奶酪,他们可以把奶酪用热水融化喂舟舟吃下去。
饥饿不可挡地摧毁着梦家的矜持,只要看到有食物出售的地方,她会跑得比倩云和沈勇、沈妈都要快,目的是争取在别人发现这批宝藏之前将它们据为己有。
难题不止是吃什么,还有睡哪里。
市镇上还好,终归在人家的柴房里还能凑合,可有时走着走着也没看到个有集市的地儿,如何选择一个遮风避雨的睡觉地儿非常令人苦恼,大家只好把铺盖卷在身上凑合,就像荒野上的野兽似的聚集取暖,竟也能熬过去好些个晚上。
没想到有一天夜里还下起小雨,阴沉狭窄的寒冷从袖口、脚踝处侵袭钻入体内,四周尽是朦胧的山峰与黑压压的森林,道路则消失在看不到的雨幕深处。
后来不知是谁唱起了歌,那是首北方的民谣,很多人都觉得耳熟,起初大家还只默默地听着,后来有人开始啜泣,最后只听到一阵阵呜咽声。
幸亏过了午夜,这雨就停了,深沉混沌的世界才安静下来。
这漫长的徒步行走本意是为躲避战争,可他们只顾着躲日本人,没想到会有强盗在这个时候打劫同胞。
就在武汉快要到的时候,一批手持凶器的悍徒,不知从哪里从天而降,威胁大家把值钱的东西拿出来。
当时梦家正在弯腰看舟舟的襁褓是否暖和,她刚起身,就发现一名男子手持利刃正对着自己脖子,四周安静一片,谁也不敢出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