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相忆(4)
说着又发出感慨:“我虽和你是同乡,是司礼监这一枝儿,可仅目不识丁这一条,就得不着刘爷的青眼。”
“哪儿能那。”梁焕安慰他,“你这司设监掌印不就是刘爷首肯的嘛。”
“那是你保荐的我。”蔡诚把烟枪往几案上一磕,“行了,我又不是不放人,将来云喜有了前程,别忘了我这个师傅就成。”
第二日一早,云喜洗漱完毕,便收拾了衣裳用品,赶去乾清宫应差。
张秉德先是给他安排了住处,然后说:“待会儿你跟着咱家去给陛下请安,陛下见过了你,应允了,往后你就去御书房伺候笔墨。”
云喜垂首低眉,“多谢张爷指点,我记下了。”
张秉德引着云喜进了西暖阁,跪下请安,说道:“奴才给主子请安。这是新进来的云喜,原先在司设监当差,如今笔墨上正缺人,陛下可觉得稳妥?”
云喜跪在下首,只瞥见一双明黄缎面海天龙纹靴,又听到几声窸窸窣的翻书声,然后才听到一个低沉浑厚的声音:“那便这样吧,你领他下去安顿。”
出了西暖阁的门,在抄手游廊上走了好一阵儿,张秉德忽然站住了脚,“往后就在御前当差了,你是个伶俐人,知道什么该干什么不该干,咱家也不多说了,只一样提醒你,认清自己的主子是谁,明白你是在为谁办差使。”
云喜在心里暗自嘀咕,早知道司礼监与御马监势如水火,各成一派,难不成这话是让自己向司礼监掌印表忠心?不过自己从司设监出来已算是半个“刘派”的人了,这话说的没头没脑,叫人不好贸然回答。
正想着,又听张秉德说:“不要学以前那些蠢材奴才,在主子之间乱嚼舌根。”他说着,翘起兰花指往慈宁宫的方向指了指,又划回来落在了西暖阁上。
云喜顿时打了个激灵,心中已经了然,“张爷放心,我自当守好本分,用心伺候陛下。”
第四章
正熙帝的御书房设在西暖阁里紫檀夹纱夔龙纹隔扇后面,正对着填漆雕花百叶窗。几缕晨曦洒下来,落到黄花梨木卷云纹剔红翘头书案,书案上整齐地摆放着青玉浮雕蟠螭长条镇尺、青玉海水游龙纹笔架、掐丝珐琅缠枝莲纹水丞,宜兴窑紫砂桃式砚滴及一众笔墨纸砚。
云喜趁着正熙帝用早膳的时辰,开始洗笔磨墨,预备文房事务。
正好梁焕抱着一摞折子走进来。
“梁爷您吉祥。”云喜将身子让了让,帮他把折子放在案头。
“呀,这是到御书房当差来了,可得好好做事,既是给你师傅长脸,也是给我添光。”
“多谢梁爷提携我,回头请您吃酒。”云喜客气地回应。
梁焕眉来眼笑地说:“你有这个心就好,在这儿要仔细当差,我看你的福分远不止这些呢。”
“借您吉言。”云喜微微笑着,像一汪幽深的湖水。
正熙帝用罢御膳,便到御书房里看折子,云喜立侍在书案后一丈远的地方,以便随时伺候,张秉德站在隔扇旁,其余的小太监们都站在西暖阁外的廊檐底下,免得打扰到陛下凝思。
天朗气清,惠风和畅。云喜一动不动地垂首站立,思绪渐渐飘远。他想起小时候爹爹常在温煦的午后就着书桌临摹字帖。那时他才四五岁,刚刚启蒙,踩在竹篾藤椅上,瞪着圆溜溜的黑眼珠看包蘸墨汁的狼毫一笔一画划过白净的宣纸。偶尔能嗅到淡淡的松烟墨香,窗外是棵枝繁叶茂的芭蕉树。兴致来了,他的爹爹便把他抱在膝头,握着他的小手,一丝不苟地教他摹赵孟頫的字帖。有时候,爹爹的门生拜见,也会夸他字迹端庄,思绪敏捷。直到十岁以前,他都以为自己将来会是如曹植谢安之流的文坛才彦。
猛然回过神来,却看到正熙帝朝他这边看过来。案头右侧的折子全都挪到了左侧,朱笔搁在笔架上。云喜揣摩着说:“奴才给陛下添茶?”
“不必。”正熙帝开口,平淡的一句话也带着些许威严,“你过来,给朕研磨,朕要写字。”
云喜踱步过去,琢磨着正熙帝往常善写行书,就拿了中楷狼毫湖笔,铺了生宣纸在书案上。
正熙帝看了眼说:“你倒是伶俐,若是搁往常定会有蠢奴才问,拿什么笔拿什么纸。”
云喜行礼道:“奴才谢主子夸奖。”
正熙帝拿着湖州笔一蹴而就,行云流水地写了一大张字,字体浑厚,笔力遒劲。
然后撂了笔杆,坐在金丝楠木镂雕椅上,问:“读过书吗?”
“回陛下的话,幼时曾读过几本。”
“幼时?”正熙帝随意地问,“你不是内书堂出身?”
“不是,是家学。”云喜战战兢兢地答,手心里沁出一层薄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