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山里(48)
作者:东以野
在过去的许多年里,谢冯笙已经习惯在麦穗面前承担起倾听者与帮助者的角色,如今要将那些肮脏不堪的过往一点点剖析,实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他很清楚,自己还需要时间做好足够的心理建设。
汽车停停顿顿,恰好在此时到达了目的地。
谢冯笙撑起一把黑色雨伞,伞柄笔直,在寒冷雨夜里泛着冷冽光泽。他绕过车身,替麦穗拉开车门,搀扶她下车,走向医院正门。
荣叔向来体贴入微,一早联系好专业医生,等候在急诊室内。
“辛苦您晚上跑一趟,麻烦了。”
谢冯笙将收拢的雨伞递给跟在身后的荣叔,扶着麦穗在处理室的软凳上坐下,“我老婆的手压在了摔碎瓷杯的碎片上,劳烦帮忙处理伤口,看看有没有碎渣残留。”
缠绕在手掌上纱布被医生层层解开,到最后一段,渐渐凝结的伤口与纱布黏连在一起,麦穗忍不住瑟缩一下,手腕也跟着往回抽。
“别乱动。”
医生还没开口,谢冯笙先有了动作。他拉过一旁空闲的软凳,于麦穗身侧落座,青筋凸起的大手抬起,将她的腕骨压在医用脉枕上。
麦穗不自在地抿了抿唇,脸也跟着热起来。她的眼睫刻意垂下,躲开医生看过来的揶揄视线。
太难为情了。
透着寒光的镊子在伤口处拨弄,麦穗紧咬着下唇,倒抽一口凉气。
替她处理伤口的医生有些年纪,头发花白却浓密,一次性口罩上方,一双淡黄眼睛格外明亮,彰显着睿利与精明。
随着几颗细小到可以忽略不计的瓷渣,扔入铺有消毒无纺布的铁质托盘内,医生着实松了口气:“打一剂麻药吧,伤口有些深,看长度,恐怕需要缝合六七针。”
谢冯笙的目光一错不错,停留在如今看来有些血肉模糊的伤口处:“您安排。”
原本站在角落的荣叔去而复返,将手中多出来的东西递给谢冯笙。
那是一只注水型暖水袋。
麦穗侧身看过去,荣叔笑着耐心解释:“附近商超买的。”
过了几秒钟,又补充:“先生吩咐的。”
谢冯笙不欲多言,只将浸了冰碴的视线落在老人的身上,定格一瞬便收回。
“夜里降温,失血过多恐怕会更加惧寒。”
麻醉剂药效很快发挥作用,撕裂般的疼痛一点点消散。
约莫半小时过后,医生用最后一条医用胶布固定住纱布边缘,“好了,隔天来换一次药,如果恢复得好,大概十天能拆线。”
“辛苦了。”
荣叔将医护人员的嘱托一一记下,把种种忌口食材编辑成短信,发送给蓝山公馆内一早得到消息,着手准备养气补血汤的宋姨。
这一阵兴师动众的折腾过后,麦穗躺进主卧柔软棉被间,已是夜晚十点。
浴室房门半掩着,泠泠水声避无可避钻入耳里,麦穗不禁有些脸皮发烫,思绪跟着神游。
“不是说困了?怎么还没睡。”
谢冯笙裹了一件深灰色浴袍走出来,带着满身水汽,“伤口疼?”
他几乎下意识抬手,用掌心估量她额头的温度。
“我已经没事了。”麦穗摇头,像是下定了决心,“你今天这么早回来,不需要再处理公司的事务吗?”
谢冯笙擦头发的动作一顿,侧身定定望向她:“谢氏集团运作多年,已经很成熟了,哪怕我请半月假不去公司,也不会有太大影响的。怎么,你想让我去书房?”
为了方便麦穗睡眠,卧室内只剩床头两盏落地灯亮着。此刻她拥着被子一角,靠在抱枕上,任由谢冯笙肆无忌惮地打量。
她微垂着眼睫,在静谧夜色中稍显落寞:“你不忙的话,我们聊一聊。”
麦穗的语气如此郑重其事,谢冯笙亦拿出百分百的认真态度,“你说。”
“谢檀烨之前有过一些过激举动,针对你,是吗?”麦穗犹豫再三,选择从这里说起。
“怎么这样问?”
“今天下午来茶楼找我,是计划之外的安排吧。”麦穗自说自话,语气笃定,“因为得到了谢檀烨的消息。”
了解她的敏锐警觉,谢冯笙知晓事情瞒不过去,索性不再遮掩:“的确,与其说他针对我,不如说他在针对每一位,有可能继任谢氏集团执行总裁的人,”
“为什么?”麦穗下意识追问,话一出口,便觉这事可能涉及到谢家乃至谢氏集团的秘辛,登时摆手,“算了,你还是不要说了。”
谢冯笙擦干头发,将落地灯关闭。满室漆黑之中,他伸出胳膊,小心翼翼避开麦穗的伤口,将她揽入怀中。
“只是不太光彩,没什么不能说的。”
谢檀烨的母亲并不是谢平城的现任妻子赵芷媛,这件往事大约要追溯到三十多年以前。
在谢平城大学毕业前夕,谢际中就已经为他选定了门当户对的赵家进行联姻,以此充实其在集团内的影响力。
虽是心知肚明的利益互换,但该有的流程还是要走一走。双方家长约见过后,两位年轻人慢慢熟络,私下约见几次,竟然意外发展出感情。
这本称得上是一段佳话。
可谁知就在两人婚礼前一天,雷雨交加的下午,一位年轻女人不顾阻拦冲入酒店,将已经布置好的婚礼现场搞得一团糟。
赵家自然不会善罢甘休,一番盘问过后才知道来人是谢平城大学时期的女友。
其实这事在圈子内的名媛与公子哥之间不算什么,彼此都心照不宣地有那么一两个情人,闲来无聊打发一下时间。
在真正的人生大事到来时给一笔钱,大家好聚好散。
像谢平城当年,将男女之间那点不足挂齿的小事闹得满城风雨,实在罕见,也属实难看。
赵家本欲取消婚礼,但在两姓结为秦晋之好的同时,公司合作的层次也随之深入,牵一发而动全身,只得作罢。
这事以谢际中带着谢平城亲自登门致歉,并许诺更多合作利益结束。
麦穗在谢冯笙怀里动了动,语气恹恹:“那个女人……”
“她怀孕了,因为月份太小,谢家直接对外宣称是赵芷媛亲生。”谢冯笙制止怀中人不安分的动作,以免在漫漫长夜中不合时宜地擦枪走火,“这也算是因果循环吧。”
这则丑闻一出,集团内部对谢平城这位潜在领导者失去信任,谢际中迫不得已放弃他,转而扶持谢平清。
而谢平清谨记教训,实打实做到了“利益至上”。清除障碍,排除异己,为了吞下更大的市场,甚至不惜利用自己的妻子。
这大概就是所谓的蝴蝶效应吧。
“好了,故事讲完了,你现在该休息了。”谢冯笙拉过两人身上的薄被,在麦穗颈侧掖了掖,“晚安。”
“好梦。”
麦穗嘴上这样说,实际根本睡不着,她的大脑如今乱作一团。
谢檀烨是私生子的条件成立,也无法证明他与邻居阿婆的关系。
仅凭一道算不上有多特殊的茶点确认,简直是天方夜谭。
年龄,似乎也有些对不上。
自麦穗记事起,阿婆便伛偻着身子,走起路来时不时捂住嘴咳几声。
听山城人闲聊,隐约提起她年轻时曾在大城市闯荡,见过世面,后来生了一场病,无法再继续从前的工作,才去到山城。
麦穗粗略推算,阿婆的年纪做她外婆都绰绰有余。
“谢冯笙……”
麦穗轻轻柔柔喊了一声,没有得到回应,慢慢闭上眼睛。
身侧呼吸逐渐平稳,谢冯笙侧过脸,借窗帘缝隙间泄露的寥寥月色,打量着她。
良久,他犹豫着俯下身,在她额前的碎发上落下一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