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塔纳托斯奉上花束(48)

作者:月既白


推开病房门时一切都已经安静下来,曲南山的身上插着软管,眼皮耷拉,主治医生抿去额头的汗舒了口气,转头就看到了拎着饭盒的黄梅英。

黄梅英什麽都没说,也没问明明已经拔下的插管为什麽会重新插上去,她向王医生点头,沉默地坐在椅子上,一如她沉默地接受曲南山所有可能会上演的结局。

曲南山睡下了,睡得很不安稳,胸腔微微震颤,黄梅英粗砺的手掌握住曲南山瘦得脱相的手,眼里泪光闪烁。

黄梅英从来没有当着曲南山的面哭过,只有在曲南山不知道的时候她才敢露出怯懦。

她本来就是个怯懦的人,在她年轻时的年代里村子没人和她说过刚强对于女性来说是好品质,他们说只有温柔善良,孝顺谦卑的女人才是好人。

于是她小时候依靠父亲,年轻时依靠丈夫,中年依靠儿子,一切都顺理成章 ,和村子里所有她认识的女人一样的人生轨迹 ,但是后来——现实一次次压垮她,她变得勇敢,变得坚韧,承担起了一个家。

她的孙子只有十八岁,本来应该是人生的大好年华,却了无生气地躺在压抑惨白的病房,随时都在等待死神的审判。

医院是面对生死离别最多的地方,黄梅英来的时候见到了一个和曲南山差不多岁数的小姑娘拿着诊断结果哭得撕心裂肺。

黄梅英想起了刚才的小姑娘,看着面前的孙子,眼泪毫无预兆地一串串掉落,在今天她把每晚都会乞求上天的愿望提前到了中午——让我的孙子寿比南山吧。

如果曲南山知道,他一定会在心里悄悄反驳,连许愿的句子都是用错成语的病句,愿望怎麽可能会实现?

但曲南山不会知道,他只会在半梦半醒间等待死亡。

曲南山做了漫长的梦。

他先是梦到了他在村中唯一一所小学上学时,他被男生们围堵在角落里撵打,他们笑着叫他“小髒鬼”,说他父母是“老髒鬼”,直到年轻的班主任赶来。

在学校同学欺负他,出了学校村民鄙夷他,年幼的曲南山不懂他为什麽要被人人唾弃,他想同学们应该也不懂,只是他们听见大人们说过一些话吧,只是他们觉得好玩新奇吧。

母亲捧着他破皮的脸垂泪让他忍忍,等考上一所没有人认识他的初中就不会再有人欺负他了。

曲南山最擅长忍耐,他忍到了九岁,他的父母死了,那群讨厌的男生嘲笑声是如此尖锐刺耳,以至于盘桓在曲南山十八岁的年纪都没有消散。

他们说,两个老髒鬼都死了,死得真好。

他们说,小髒鬼也快要死了。

他们说,等一下小髒鬼会朝他们吐口水,然后把他们也变成髒鬼。

他们说,小髒鬼会在空气里下毒,然后把他们所有人全毒死,他是怪物!

他们说……

他们穷尽恶毒的语言侮辱曲南山,变本加厉地打他,曲南山听了妈妈的话,在许多次想动手的时候都忍住了,妈妈说的话他都听了啊,可是为什麽他越来越痛?

“妈妈,我好痛,我快死了。”

曲南山在黑夜里绝望求救,但是他的妈妈出远门了,曲南山要走完长短未知的一生才能找到那个地方。

六年级,曲南山再也不愿意去学校了。他想明白了,他的处境永远不会变好,只要躲在家里就好,只要易翘楚一个朋友就好。

曲南山开始愤世嫉俗,他痛恨他的父亲对婚姻不忠,明明已经结婚了为什麽要出轨?

他痛恨他的母亲,为什麽明明知道自己被感染了艾滋还要坚持生他?

他痛恨那个姓王的老头,听到了他父母吵架后竟然会把偷听到的事传得纷纷扬扬。

他痛恨欺负他的同学和虚僞的村民,他想要把他们全杀了,一把火把村子烧得干净。

很快他又想到从前懵懂的时光里,父亲把他抱在怀里哼着走调的老歌,母亲的手抚过自己脸颊的温度,王老头扶起过摔倒的曲胜刚,那些同学不过是在学大人,大人们又只不过是害怕,而且易叔叔他们一家还是很好的。

于是饮恨含苦的只有一个曲南山,大家的生活和命运依然走在正常的轨道。

易翘楚夸曲南山善良,可是善良有时候并不是一个好词。

苦海永远无涯,因为善良者的血肉融化的水永远不会干涸。

曲南山只能恨自己。梦境定格在欺淩者毛骨悚然的笑容上,接着破裂成无数个透明的玻璃片哗啦啦掉落在无尽的深渊。

转眼又是黑暗。

曲南山又见到了那个看不见脸的黑衣人。

“人间这麽苦,和我走吧。”黑衣人第一次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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