娇怜(140)

作者:椒盐小甜饼

他的语声落,重新回首,对上谢璟的视线。

两双轮廓相似的凤眼隔着大火烧过的焦土短暂对视。

终是临渊先启唇,语声平静地叙述道:“皇兄当初说的不错。父皇大抵是有些偏颇。”

谢璟的双手紧握成拳。

双方兵力悬殊下,他刹时便知自己胜算渺茫。

一时也不恋战,只翻身上马,对身后的死士命令道:“拦住他!”

死士齐应,手持兵刃冲杀上前。

临渊身后的精兵同时得令,拔刀出鞘。

两方厮杀在一处。

但人人数相差甚巨,战局很快便向临渊这方倒去。

临渊短暂一顾,便扬鞭催马,向谢璟逃离的地方紧追而上。

他同样,也不能放谢璟离去。

临渊带来的十数名死士亦紧随而上,有意无意地将谢璟往歧路上赶。

谢璟一路策马疾驰。

但百丈密林已被他烧成焦炭。

他策马其中,躲无可躲,避无可避,终是被死士们追逐到了凤汤山的断崖边。

望着底下深不可见底的缘故,谢璟面色微白,勒马却步。

身后的死士却步步紧逼。

他们放下弓弩,转持钢刀,似要将他即刻斩杀在此处。

临渊也勒马停步。

他从死士处拿过雕弓,挽弓如满月,对准谢璟的后心。

谢璟回首,见铁箭在弦,少年凤眼沉冷,杀伐果决。

谢璟自嘲般笑出声来。

他终究是下手得太晚。

落得如今满盘皆输,也不过是咎由自取。

在临渊的铁箭离弦之前。

谢璟蓦然转身,手中银鞭狠落。

骏马吃痛,奋然扬蹄,自断崖上一跃而下。

呼啸而过的北风带来林木烧灼后的焦气,熏得人心肺发闷。

临渊徐徐放下手中雕弓,策马行至断崖前,垂首看向深不见底的渊谷。

他的凤眼浓黑,不辨喜怒。

良久,他抬手,对跟随而来的死士命令道:“去断崖下,找他的尸首。”

死士们应声而去。

临渊淡垂羽睫,在断崖前等待。

半个时辰后,死士们传来音讯——

谢璟并没有他这般好运。

日落时节,他们在断崖下寻到了谢璟的尸首。

临渊并未言语。

只是将手中的雕弓抛下断崖,重新策马,踏着最后一缕落日余光,往皇城的方向疾驰而去。

*

三日后,胤朝王都。

隆冬将去,皇城内却并无万物复苏之象。

宫人们身着素净宫装,在巍峨的红墙下来去,偶尔遇见,在偏僻处低声交谈几句,说得也都是乾坤殿里的事。

当今圣上谢庚病已沉疴,连御医们的方子都已无效。

三日里至多只有一日清醒。

眼见着龙驭宾天便在眼前,储君却仍未确立。

宫中人不免在心中猜测,皇帝谢霄是否想将皇位交给慧贵妃所出的六皇子。

有宦官在偏僻处窃窃私语:“听闻陛下并不中意皇后娘娘所出的大殿下。而惠贵妃娘娘如此得宠,这龙椅,恐怕还是要交到六殿下手中。”

他说着,就从袖袋里摸出一锭银子来,放在三人当中的木盘上:“我押六殿下五两银子。”

另一名宦官不甘示弱:“皇后娘娘可是赵氏贵女。国舅爷三朝元老,为文官之首。岂会坐视太子之位落到旁人之手?”

他也往木盘里放下一锭银子:“我压大殿下,八两银子。”

为他们做东那名宦官将银子暂收进袖袋,却又不免有些感叹道:“可惜七殿下不在。”

“若是七殿下在的话,我借钱都得来押些银子——少说也得赢他个一年的酒钱!”

正当宫人们各怀心思的时候。

乾坤殿的通传声已如潮水荡开,往这本就暗潮汹涌的宫廷里更添一道波澜。

“皇后娘娘到——”

语声落下处,一列云青色衣装的宫娥提灯而来,为身后的丽人照亮来路。

赵皇后目不斜视,仪态从容地走过乾坤殿内的鎏金屏风,步入天子寝居。

如今天子病重。

赵皇后今日便也穿得简素。

雪白的鹤氅底下是一身藏青色的宫装,云纹暗卷,银线盘绣。

行走间珠钗不摇,环佩不动。玉容清冷端丽,少见笑貌。

她行至天子榻前,一双神情冷淡的凤眼垂落,看着正伏在榻沿上哀哀哭泣的女子。

那是天子最宠爱的惠贵妃。

芙蓉面,春水性。

是男子惯会喜欢的那等女子。

似是听见宦官的通传,此刻惠贵妃也抬起眼来。

一张原本明艳的脸上此刻哭得妆容尽湿,颇有些我见犹怜之态,却又不得不起身给赵皇后行礼:“嫔妾见过皇后娘娘。”

赵皇后淡淡应过她,又将视线转到谢霄面上。

她遵循着宫里的规矩,仪态端雅地向他行礼,语调平静而疏离:“臣妾有几句话要与陛下说。可否请旁人回避一二?”

谢霄抬眼看她。

继而一只枯瘦的大手微抬,示意惠贵妃与周遭伺候的宫人们一并退下。

惠贵妃泪盈盈地望着他,殷红的唇瓣微启,似还想说些什么。

但最终在谢霄淡淡垂下眼帘后,噙泪往殿外退下。

伺候的宫人们同样鱼贯往外。

朱红的殿门沉沉合拢。

将这一双相对了二十余年的帝后锁在其中。

谢霄有些疲惫地倚在龙榻上,对赵皇后道:“坐下吧,不必站着说话。”

赵皇后谢过恩典,在他下首的圈椅上坐落。

她眼帘低垂,看着两人之间明净的宫砖,语声淡淡:“若是臣妾不曾猜错。惠贵妃,应当是为太子之位而来。”

谢霄双目轻阖,并没有否认。

赵皇后的神情也同样平静:“臣妾亦能猜到她的说辞。不过是怕臣妾戕害于她罢了。”

她询问道:“在陛下心中。臣妾便是这般毫无容人之量,会戕害嫔妃的毒妇吗?”

谢霄叹了声。

“你为后二十余载,持躬淑慎,驭下平和。又何来的毒妇之说?”

如谢霄所言。

她是一位无可指摘的皇后。

清醒,理智,从不嫉妒,也从不被儿女情长所缠绊。

不过与其说是妻子,反倒更像是他的同僚。

并肩而行二十余载,临到终了,虽未留有多少情谊,却也不至生出厌恶。

倒也,算是帝后中的典范。

而赵皇后待他说完,方启唇道:“臣妾为后二十余载,想知道的事并不多。过来询问陛下的,也仅仅只有今日这一件。”

“不知陛下,可否为臣妾解惑。”

谢霄颔首:“你问。”

赵皇后起身,向他行礼。

“臣妾敢问陛下,在璟儿与慧贵妃所出的清泽之间。陛下更属意于谁?”

她问得这样的直白,语调里却又不见波澜。

平静得,仿佛是在说起一件寻常的后宫琐事罢了。

谢霄有些倦怠地轻阖了阖眼,终是道:“璟儿不能容人。”

“若是将皇位交与他手,他这些异母的兄弟,连同他们的母妃,怕是要在他手中死尽。”

赵皇后轻轻颔首。

也像是素日里与他商议后宫事务那般,与他议论起此事:“如陛下所言。惠妃所出的第六子秉性柔和,确能容人。但终是被惠妃教养得过于怯弱,且成日里醉心诗词,不问国事。也并非是皇位的上上人选。”

她此言僭越。

但谢霄并未驳斥她。

他枯瘦的手指垂落,碰上放在榻沿上的长剑。

金属特有的冰冷触感传来,似又将他带回了金戈铁马的少年时。

他叹了声,问:“渊儿可回来了?”

赵皇后凤眼淡垂:“渊儿自一年前远赴边关犒赏三军后,至今行踪不明。”

谁也不知,他要何时归来,又是否还能归来。

而以谢霄眼前的情形,大抵已等不了几日。

谢霄心中亦是了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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