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来相照(4)
常喜就是这样,地头蛇给灭了三分火,看着耀武扬威的,其实怯着呢。
以往在家里,宁瑞臣从来不用想这些人情来往,今夜是头一次,弄得人乱糟糟。他迎着夜风往前走,园子里见不到人,也算个风雅的去处,如今给这些人糟践……宁瑞臣手心发凉,才走出水榭,恍然发觉走远了,连忙匆匆回转。
夜寒风凛,前面就是重重灯影了,宁瑞臣拢高衣领,在小花园里拐着,一会儿就回到门厅,见几张帘子挂在后头,映着灯还有矮小的人影在晃。
走过去瞧,是些穿红夹袄的孩子,擦着胭脂,个个都漂亮。
几个尚年幼的孩子挤在帘幕后,往前就是那污糟不堪的酒局。这些孩子早就晓事,知道自己将来也要经了这一遭的,非但没有脸红,反而聚精会神瞧着那些人的举动。
看着看着,不知是谁先扭头叫了一声:“师父来了。”
挤在帘后的孩子们簌簌地站好,有敬也有慕,盯着那走过来的人。
宁瑞臣也看,却一下愣住了。
第二回 见,这回看清了他的样貌。桃花眼,玲珑鼻,口似点丹,白皙如玉,傅粉何郎。他行止像竹枝扶风,竟有股不可逼视的寒气,宁瑞臣好像做梦一样,见他一面,似乎陷进一泓清冽山泉。
至此处,宁瑞臣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他果真是常喜家班里的戏子。可他不像个大权珰家里养的戏子,这种人,是怎么流落至此的?
那戏子抱着琴,在帘幕后面坐下,手指头轻轻擦着弦,是要献艺了。
宁瑞臣缓步走开,仍不免回首观望。酒局里气氛正浓,乍一下,幽泉落涧,琴声浮起来。刚开始还没什么反应,帘外朦朦胧胧的影子仍然荒唐地勾着肩搭着背,吴侬软语在齿舌间递来递去,可琴弦震颤的第一下,影子的摩擦就止住了。
琴音是真动听,有摄人的气韵,音不高,在整间门厅里回荡,弄得那些对美人上下其手的酒鬼们讪讪起来,面面相觑的。边上软绵绵的小戏子们却好歹听出来了,这起的是《玉簪记》琴挑一折。
这样子,像浊泥潭里猛地注进一股冰泉,冷得人肺腑都凉彻了。宁瑞臣回到座中,杯盏就被递到跟前:“喝呀。”是个艳丽的戏子,翘着小指头,往他身上靠:“一杯流霞烦恼抛。”
那边琴音才起一个头,渐往高处走,所有人的目光便都移去那里。
倒是常喜显得不大乐意,饮了两杯酒,正要到唱词的地方了,身边偎着的小男旦轻轻哼着“月明云淡露华浓”的时候,常喜对着桌下的一个小宦官使了个眼色。
小宦官一转脚尖,没跑一半,后边又是叫他的声音。
“老五,这是干什么呢,”崔飨转着拇指上硕大一枚金戒指,在软椅上坐直了,“今日咱们侄儿做东道,你在这作威作福的。”
这哪是替宁瑞臣出头,常喜看他那猴急的样,淡淡向宁瑞臣的席位瞥了一眼,又望向那帘后,略扬起声:“三哥,一点丢人现眼的把戏,还真把你迷住了?”
两个大太监的针锋相对,多少有点剑拔弩张的紧迫,一霎时,整间门厅里只有琴声。
一瞬间的,所有的人目光又聚集到宁瑞臣身上。他身边的一个中年男人撇开陪酒的美人,附耳道:“要吵起来了,你快劝劝。”
宁瑞臣恍若未闻。
那人撺掇着:“你说说呀。”
话音才落,忽的崔飨就站起来,众人以为他动怒,纷纷要劝,哪知他换了副笑脸,说:“你们看看,来南京之前就听说,咱家这五弟弟在江阴收了个漂亮的戏子,宠到天上去了。叫什么?元君玉?”
常喜皮笑肉不笑:“三哥,自家事,自家说。”他突然点了宁瑞臣的名:“贤侄,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分明是这里的戏更精彩,此时竟无人敢看了。宁瑞臣想点头,但过了会儿,什么也没说。
“这里可没外人!”崔飨又大马金刀地坐下来:“北京的消息,可灵通多了。行了,有什么好藏的,你那美人,我就见一面。”
“那是我的人,三哥却是非看不可了?”金灿灿的膝襕一动,常喜拍了把膝头,很有些避讳的样子。
“让咱们老五一掷千金的,我是非看不可。”崔飨笑眯眯的,显得很亲热,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咂着嘴,又向琴声飘来处看过去。
恰逢一段奏尽,轻薄的帘幕动了动,掀开一条缝,抱琴的人垂眸走出来。
眼下才是真正看他的时候,宁瑞臣顺着众人的视线看过去。灯下那个人尤为白。那些戏子也白,是金山银山养出来的白,可是元君玉不一样,宁瑞臣盯着他看了许久,才恍然想起来,那是游魂一样的苍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