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来相照(11)
元君玉太明白了,可涟漪也实实在在地荡在心上,是因为那双眼睛?元君玉想,一双黑漆漆的凤眼,不通世故的神情,几分真,几分假?
好半天,也不知是说谁,元君玉摇动手腕,叹着气,轻轻拨弦:“罢了。”
昏瞑的斗室,残香已经燃尽了,晨光乍露的时候,屋里绵长的气息忽的一止,裹在丝被中的人轻哼一声,爬起来揉眼。
宁瑞臣懒迷迷地拨着头发,拢着亵衣,起身把香盖阖上,坐回榻上,耳边是豆蔻亭流水淙淙,再听,还有早起的下人脚步摩擦的簌簌声。
今日二十九了,豆蔻亭附近倒没什么热闹,叫卖和笑语都离得很远,幽静非常。放在家里,那一定是门庭若市的,内外各色补服衣冠,赤橙黄绿,染缸也似。也是因为这一点,每年三十前后,宁冀都会把宁瑞臣送去豆蔻亭小住。
年纪小时,还觉得没什么,到了十多岁,宁瑞臣就逐渐察觉的自己和别家孩子不同的地方了。别人家的孩子出门交游,他只能待在家里数石头,就是开蒙一事,也是交由家塾先生来做。这样弄的,真和个娇小姐似的。
冬日困懒,宁瑞臣缓了好一会儿,草草拢了头发,惺忪着趿住鞋,慢腾腾披衣,取棍撑起窗。还没看清窗外风景,就听一声惊呼:“少爷,快快关上,着凉可怎么是好!”
不知是谁伸来一只手,啪一下把棍抽了,窗叶哐一声落下来。
呆愣的一刻,外面又是噔噔的足音,两三个伺候的端着水盆巾子进来,后面跟着宝儿。
“少爷今日醒这么早。”宝儿吭哧吭哧喘着气,肉脸蛋上冒起红晕。
见着宝儿,宁瑞臣才算清醒了些,一面张着双臂由人伺候穿衣,一面侧脸问宝儿:“送去兰泉寺的信,有回音了没有?”
宝儿不敢说,一连几天,不管是差人送去的信,还是金银财帛,无一例外退还了。不仅是退还,还有话要他们带,说是往后都不要再见。可他们哪敢往回报,全吞在肚里,宁瑞臣再有东西捎去,还是装作不知,全塞给兰泉寺的和尚。
宁瑞臣见他沉默,心里也知晓了,没说什么,垂着头让下人挂上长命锁,心中低沉,在面上也一览无余。
再怎么说,他是在元君玉面前讲错话了的。那些话,并不太重,可人与人际遇大不相同,兴许就有那么一两句无心之语,利剑一样,扎在他的心上。宁瑞臣对他,多是愧疚,这样一来,似乎难以弥还了。
穿戴停当,宁瑞臣左右思量,直奔书房研墨,抽了张玉兰笺,按在香薰前熏足香气,才提笔写上:试上高峰窥皓月,偶开天眼觑红尘,可怜身是眼中人。
停笔,款也不题,信也不封,送出去半日,竟就得了回音。
出了奇了,宝儿踮着脚眯眼看洇过纸的墨痕,堪堪分辨出一个“相见”、一个“正旦”。还没来得及看完,那短纸一晃, 已经被宁瑞臣投进灯里烧了。
“初一的时候……咱们去兰泉寺?”宝儿不太懂少爷和那戏子的关系,说熟吧,好像总共才说过几句话,说不熟,哪来这乱七八糟的信件呢?
他到底是个孩子,想不通,就不去纠结,悄悄瞥着烧得蜷曲的纸条,不一会儿灯罩里就飘了飞灰。
“每年都去的,问这多余的事,”宁瑞臣忽然有些躁,转眼一看宝儿瘪起嘴,还是软了心,“今年去,咱们一道还愿,你莫再东奔西跑。心不诚,愿力就浅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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试上高峰窥皓月,偶开天眼觑红尘,可怜身是眼中人。《浣溪沙》王国维
第8章
除夕夜,爆竹彻旦,游人如织,新衣冠,肃佩带,声似激浪,笑比轰雷,秦淮河内宝舟玉舸,星灯浮动,两岸灯火绵亘,欢声塞道,车马难行。少长终夜游乐,爆竹烟戏,虽已入夜,巷陌亮如白昼。
夫子庙前百千文士,中庭列案,写“天下文枢”四字,祭孔圣诸儒,供牛羊等馔,柿饼元宵,城内入夜门户不闭,家家焚香接神,子夜交汇时分,烟阵冲天。
城北城南,莫不是游人云集,昏昏暮瞑时,山道张灯,一如龙蛇盘踞其上。信众祈福还愿,在此久候半日者不计其数。
寺内梵唱不绝,烟火袅袅,大雄宝殿前香烟迷眼,殿前铜鼎内星火明灭,残香无数,枝枝蔓蔓,赤色春草一般,起伏参差。
如此相较,寺后僧舍真算个独避红尘的方外去处。
丈许高的一片黄墙,墙内虬枝匝匝,爆竹声自远传入静夜,声如裂帛,宁瑞臣捂紧襟口,站在抽叶的梅树下,站在一列空寂无人的僧舍前。还有歇息的僧人,热闹的缝隙间,偶有念佛声传来,木愣愣的影子投在门户上,动也不动,一阵风来,哧的一声,灯熄影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