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来相照(10)
经他这么一说,宁瑞臣就明白了,那天他在酒局里见到过,的的确确都是十多岁的戏子在外头陪客。没长成的孩子身子柔,扮上相了,辨不清男女,这样乾坤颠倒,不止是在在江南官场,在文人之间,也受着追捧。
“总赖在这一行,时间久了,自己都要忘掉怎么样才算做人。”
宁瑞臣的心猛一下揪住:“你家里……”
“哪还有家,要是有,也不至于做这个。戏子最初大多不是戏子,娼妓也并非天生的娼妓。”元君玉平静的看着他:“可有时候,我倒宁愿我生来就是戏子。”
“你知道南京前一个镇守太监叫什么?”元君玉忽然问了,眼里似乎跳着光。宁瑞臣讷讷地一点头,他知道,前一个镇守太监才死了一年,也是那一年,常喜到任南京,上上下下的剐了百来个能叫出名字的宦官。
“我从前得罪过人,是受了他的荫蔽,才免于遭难。后来辗转在江淮之间,替他探听消息,常喜到任,却头一个找到了我”
宁瑞臣深吸了一口气,肺内寒凉:“他……”
元君玉陡然回首,盯着宁瑞臣眼中的倒影:“能做到南京守备的,都是有手腕的人。常喜这个人心毒,你得罪了他,以后千万小心。”
“你、你说这么多……”宁瑞臣好像没有明白,又好像明白了。
“我不想教你愧疚。”不得不说,元君玉的声音很好听,像幽谷跳溅的泉响,高亢时有金石的锐,低回处又有玉质的醇。“如今这般景况,也算是你助我跳脱牢笼,我该谢你的。”他抬眼看天际金云潮涌,忽然洒脱一笑。
“就此分别吧。”
宁瑞臣看不透他,对他是怜?是痛惜?分明人就现在眼前,然而似有大雾障目。痴想间,那人眉宇却倏然明晰,颦笑间如桃花吹动,艳而不俗,一下子回到他传闻里的少年时。
“下回……初一的时候,我还来还愿。”宁瑞臣听不清元君玉是否回答了,又昏昏然想起听宝儿讲来的轶事:元君玉年少登台歌西厢记,姿仪袅娜、艳绝百花,因此被风流文人赞作……赞作……
宁瑞臣心神一乱,宛如置身群芳从中,满眼都是流霞般灼灼飞花。
……他当年被人赞作玉芙蓉。
作者有话说:
新年快乐~
第7章
白玉类君子,芙蓉似妖姬。
二者居其一,都是世间至美。元君玉少年风姿,有玉琢之气,而眉目间,是芙蓉之艳,玉芙蓉三字是故由来。
到他年岁稍大,脱去少年稚气,渐有男子轮廓,“芙蓉”二字便不合时宜,有认识的,便给他起个风雅的别名——“玉郎君。”
寂然僧舍内,突然响起一声轻笑。空明初阳透窗而入,照亮了青绿色的一身曳撒,那来传话的小宦官瘦瘦小小的,毕恭毕敬叫着元君玉:“玉郎君所说,是想尽快回去了?”
“全看督公心意。”元君玉打量着这个官宦,应该是常喜近身的心腹,和他主子一样,那神情令人生厌。
宦官压低了脑袋:“小的来时,督公就事先吩咐了,若是玉郎君想回,就得先想好,先踏哪只脚进门。”
这是在质问他究竟是心向何处了。难怪的,那夜酒席他使计代人抚琴,招来了崔飨的注意……这在浸淫宫廷多年的太监眼里,不过是拙劣的手段,只是为什么常喜还会有耐性,遣一个心腹来替他打这种哑谜?
元君玉僵在那里,但对着一个阉人,他不愿露出破绽,强自镇定着,抬眸道:“督公此言,是怎么个说法?”
小宦官笑了,眯着眼,又是那副不怀好意的尊荣:“玉郎君这句话,督公也料到了。督公说,玉郎君聪慧,不必他解释,郎君自会明白……”
脱漆的舍门“吱”的一响,古旧的声音在眼前盘旋,不知什么时候,僧舍内就只剩元君玉一人。阳光愈盛,投在地上如宝珠生辉,屋内却尤为寒凉,元君玉缓缓靠坐在竹椅上,眉心紧绞。
向高处爬,是没有错的,他这一着错在不合时宜,眼下常喜对他嫌隙已生,若再不做些什么……
元君玉抬手倒水,一壶尽枯,滴水也无。索性重新调起琴弦,拨了两把,却始终缺一股味道,胸中只觉得有什么失而复得,却忽的得而复失,撬空一般难忍——
一阵恍惚,刹那光景,元君玉想起今日宁瑞臣所说。
寺后点点雪野,万彻碧落下佛音缥缈,那个不谙世事的小公子状似无心的一句话,险些让他发笑。
不在太监家里唱戏的时候,他靠着一副好皮囊,在江阴正当红,那些捧场子的狂蜂浪蝶,哪一个不是捡着漂亮话说,哪一个又真把戏子当人了呢。戏子、娼妓,风华正好的几年,兴许有些风头,时日一久,就是碾做尘泥的衰草烂叶,谁人去看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