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夏战役(81)
付辉平曾告诉他,这个社会很黑暗,他们要做的,就是燃起一盏盏灯,去照破那些魑魅魍魉。
他是在点灯的时候,栽进阴沟里,再也爬不出来。
付嘉言说:“我爸,在一次跨省的逮捕行动中,被钢筋刺穿心脏,还剩一口气,没送上救护车,人就没了。那个犯罪嫌疑人,也被当场击毙。”
他说得艰难,如果声音有形体,这一字字,吐出来的都是带血的针。
“他们劝我振作起来,说我爸是烈士,英雄,但你知道吗,这些天,我只要一阖眼,眼前就会浮现出那样一幅画面,真实得像我亲眼见过似的。”
“我梦到他死的时候,眼睛都闭不上。”
“他甚至没能给我留下只言片语。但他的遗书,早早就写好了。没别的,就是希望我好好读书。”
可付嘉言的表情很木,从头到尾。
他愿意和谢蔻说,是眷恋她眼里那点点光,如果可以,他想牢牢抓住。
“我一直想向他证明,没有他在身边,我依然可以成长得非常好,非常快乐。他尽可以去忙他的工作,守他的一方安宁,我没关系。”
“现在你看到了,我不是真的没关系。我以为我是成全他,其实是害他。他无牵无挂,才走得这么干净利落。他是不是几乎没有考虑过,他还有个儿子。”
谢蔻怔忪地看着他,“付嘉言,你……”
付嘉言碰了下眼睑,指腹有湿热感。
陌生的湿热。
什么是眼泪?
身体输掉的战争。
付嘉言蓦地起身,背过去,男儿有泪不轻弹,在喜欢的女孩面前,他更不愿这么狼狈。
在见到她的第一反应,不是欣喜,是让她赶紧走。可鬼使神差地,把她留下来了。
也许连他自己都没意识到,他亟需一种使精神麻痹的药物,而她恰到好处地出现。
完蛋。他心里这么想。过头了,为什么要说这么多?
谢蔻迅速说:“我没看见。”
付嘉言默不作声,慌乱地抹了把脸。
“我不会告诉别人的。”
她静了静,继续道:“今天你说的所有话,我出门之后,就留在这间屋子,不带走只言片语。”
付嘉言依旧不吭声。
不记得从几年级开始,他就不再哭,还堂皇地宣称:男孩子哭鼻子,是懦夫。
付辉平火化出殡,付雯娜和柴诗茜哭得昏天黑地,他都没有哭,差点以为,他身上哭的能力已经退化了。
哦,原来没有。
他不曾倾诉给亲人,也不想在外人面前露弱,怎么到谢蔻这儿,所有防备形同虚设?
谢蔻走到他身后,伸出一根手指,轻轻戳了戳他的背,“还记得歌里唱的吗?‘开始捱过一些苦,栽种绝处的花。’”
“付嘉言,你还有那么光明的未来呢,你不挺直腰背继续往前走,我都看不起你。”
谢蔻走后,付嘉言下了碗面,打了个蛋,放两片青菜,吃不进肉腥,就这么清汤寡水地应付掉晚餐。
他看着桌上那些试卷和习题册,随手翻了下,没想到她贴了便签,写着她的各科分数以及联考总排名。
下面还有,每份老师阅过的试卷,她都写了自己的分数。
如果是有参考答案的习题,她就标注了她的正确率。
他笑了声,怎么的,这是定个终点,让落后的兔子去重新追的意思吗?
比作龟兔赛跑也不对,该是丛林两王的追逐,对方很有竞争意识,他暂时停下,她便暂时停下等他。
难怪厚厚一沓,还夹杂她整理的笔记。
小小的一本,蓝色硬壳的,知道以付嘉言的领悟能力,不用太详细,只是标注的每天上课,老师着重讲解的内容。
谢蔻啊谢蔻。
怎么叫人不喜欢你。
付嘉言当然不可能不回学校。
但突然失去了方向,他无所适从。
在付雯娜家生活,纵使没有寄人篱下的委屈感,但那终究不是自己家。
没有母亲,没有付辉平,他孑然一人,又如何组得了一个家?
来之前,谢蔻当他在家颓废潦倒,其实他只是放空,不想动,也不想思考,窗外一棵树,成了他的视线最常光顾的地点。
树是最寻常的银杏树,眼下十二月,寥寥几片枯叶,在风中摇摇欲坠。画面被树杈切割得零碎,回忆长着倒刺,一靠近,他的心也要被切得稀巴烂。
不单单是付辉平。
还有那个,在他刚过完十岁生日,就收拾东西,消失得一干二净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