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之王(238)
芳年因为被勒令和弟弟在家,不能跟妈去瞧新娘子,已经很不高兴了,便咕嘟着嘴,说:“都不好看!”
康年不耐烦,隔窗催促道:“车在外头等半天了,你走还是不走?喝喜酒,可迟不得。”
卢氏一面解纽襻换衣裳,头也不回地说道:“我又没有叫你等我。你走就是了,我约了别人一起走。”
康年道:“你不早说。”却也正中下怀,抬脚便走了。一直走到前厅,又折了回来,走进房里,将大少奶奶从头到脚打量着,问道:“你约了谁?”
大少奶奶听他那话音,很怀疑似的,便在镜子里瞥了他一眼,故意说:“一个朋友,怎么?”
康年摇头道:“我们上海人,你是看不起交朋友的。你的朋友,不是都在湖州吗?整天托我的账房,给你老家写信。有时间,我倒要好好审他一下子。”将长衫的下摆一拂,坐在了长椅里,板着一张脸。
大少奶奶扑哧一声笑了,说:“难道我还骗你?我是同三妹说好了,要接了她一起去周家,完了,还要一起去喝茶,听戏,逛园子,‘接触社会‘。”
大少奶奶现在常拿“接触社会”当做话柄,康年只是一笑,心想:愿意出门,倒是好事。因为令年现在要做护士,自搬出去后,每月也只有月头、月中来同于太太请安,而他忙于公务,两人竟然再没机会碰面了。便说:“索性也接小妹回来住两天,我有许久不见她了。”
大少奶奶心想:人家现在是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在外头随心自在,谁耐烦回来敷衍你们一大家子?嘴上说道:“小妹那个家倒好,我去瞧了一次,虽然不大,可也布置得很有样子。姑爷那些当兵的手下都在衙门里住,府里只使着两三个丫头,加上听差和厨子,全家上下不过十来口人,清静极了。”
康年摇头,“你去就是了,我不乐意看见那个杨金奎。”
“提起这个杨字,你和慎年两个,赛过个的脸难看。”大少奶奶道,“一个咱们小妹,嫁了个土匪,一个周小姐,嫁了个伙计,放在我家,这种事可是想也不敢想。”因为芳年还在那里鼓着脸颊生气,大少奶奶在她脸上摸了摸,笑道:“你以后别嫁个红头发、绿眼睛的洋人,妈妈就谢天谢地啰。”一面说话,到底还是换上了那件薄纱长袍和绸裤,与康年前后脚出门去了。
周府这场婚礼,体现了新时代的气象。没有搭戏台,也没有闹新房,以南京参议院的议员为首,各路官长,商界名流,依次上来发表讲话。后来,又有个英租界的洋人也带着翻译登台了,说一句,译一句,又把印有汇丰银行某某人的名片子满座去发,仿佛今天不是吴周那一对青年男女婚礼,倒是在开万国通商大会。大少奶奶已听得不耐烦了,扯了扯令年的袖子,两人便走出来,乘车到了张家花园。被堂倌请到楼上轩室,满堂清风徐徐,窗外枝桠低垂,大少奶奶用手绢揩了揩汗,说:“这样的喜酒,啥人高兴去吃它!啰嗦也啰嗦饱了。”
令年笑道:“大嫂,你瞧没瞧见,新娘穿的是凤冠霞帔,大红裙褂,新郎却打着领结,穿着皮鞋。”
大少奶奶道:“周老爷就是这样的人嘎,既想当洋人,又不舍得不做中国人。你看,啥人他都巴结得来,怪不得生意做得大。像二弟那样,天生的少爷脾气,两句话就要给人钉子碰。”说着,把头一摇,很不赞同的样子。
令年对家里的生意是不轻易发表什么意见的,便自己找位子落座,堂倌将菜牌也递了上来,大少奶奶就着她的手看了一看,倒有大半的菜名不认得它,奇道:“这些都是番菜吗?”
令年道:“大嫂,咱们今天吃大菜,你说好不好?”
大少奶奶笑道:“怎么不好?我也来见见世面。”便也在令年旁边坐了,拿起菜牌,口中念念有词。等菜的时候,堂倌先用托盘送了两个雪白的细骨瓷带把手茶杯,卢氏问是什么,堂倌道:是蔻啡。卢氏又问:什么是蔻啡?堂倌便说:是外国人喝的茶。
卢氏见里头黑漆漆的,旁边小碟子里还有方糖来配,心想:大约是红枣姜茶一类,便捉住把手,啜了一口,忙又吐到碟子里,心想:苦煞人,又有一股焦糊味。因堂倌在旁边,怕他要笑话,便打发他道:“去拿茶水来我漱口——要咱们的茶,不要洋人的茶。”转头一看,令年的蔻啡也放在那里,纹丝不动,卢氏笑道:“原来你也晓得它不好喝,却故意要来看我洋相。”
令年咦一声:“我看你平日,菜要挑苦的吃,苦瓜,苦菊,苦笋,唯恐不够苦,怎么这个又不爱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