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之王(237)
觅棠眼睛望着对面汇丰的那栋楼,忽然间签押房电灯灭了,窗帘也微微动了动,她一阵心虚,忙将身形在柜台后藏了藏——这钱没法借了,她想,她没法去见宝菊。她匆匆地说:“我不借了。”便把电话丢下,因怕出门被宝菊在楼上看见,只站在那里发愣。这时,忽然电话又泠泠地响了,觅棠吓了一跳,定睛看着电话局的人将电话接起来,先是奇怪地看了她一眼,然后对着电话里说了几句,又放下了——是与她无关的人。
宝菊没有再打过来,即使知道她已经走投无路了。觅棠心里一沉——原本她自认为,在心底对宝菊是有那么一点歉疚和温情的,因为在儿提时与他有着深厚的友情,此刻对宝菊却只剩纯然的厌恶。而人在遭遇全世界的恶意时,自然会想起那一对生育自己的男女。觅棠走回家,将阁楼上的家什略微收拾了一个小小的包袱。房东早把孩子打发去了隔壁躲着,瞧见她时,还有些惴惴的,觅棠冷着脸,径自下楼,雇了辆洋车,回到乡下。程先生和程太太见她回来,喜得要不得,张罗着要添茶,觅棠拉住程太太的手,左右一望:“有吃的吗?我饿极了。”
程太太见她有气无力的,忙道:“有。”将一碗炒米粉端来给她吃。
觅棠吃了几口,哇的一口全吐出来,程太太吓得不轻,赶紧来给她摩挲后背,伺候她用茶水漱口,“你是病了?还是在车上颠的?”
觅棠轻声说:“妈,我肚子里有孩子了。”
程太太和程先生两人都傻住了。觅棠知道他们的心事,又说:“是窦公子的。”
程先生顿时喜道:“那你回来做什么,你该去窦府呀!”
觅棠摇头道:“我说过了,这辈子再不踏进窦家一步。”
程先生道:“你不踏进窦家,难道他们家的孩子,他们也不要了吗?”不由分说,便要人开了钱匣子,又要请医生,又要雇车进城,送口信给他的“姑爷”,程太太见觅棠苦得脸孔又窄小,又蜡黄,叫了一声“我的孩子”,便只是垂泪。觅棠漠然坐着,等程先生将新鞋新帽都换上了,才冷冷地说:“爹,你是老糊涂了?现在逼我进窦家,岂不是让我当一辈子的小老婆?”
程先生奇道:“当姨太太有什么不好?我倒想让窦家明媒正娶,把你迎回去当正头太太,可咱们不配呀!”
觅棠反问她爹:“我哪里不配?”
这一下,把程先生也问得伤心了,把新帽子摘下来,坐在椅上长叹道:“咳,怪我……”
觅棠轻轻摸着自己的小腹,她人本来便是偏清瘦的,不容易显怀,因此这些日子只是疑心,不敢去证实。如果一早就将这个秘密揭穿,她在窦家,还会有那样孤注一掷的勇气吗?她一面盘算着,脸色也缓和下来,说道:“做一天小老婆,一辈子也逃不脱小老婆这个名号。除非他们明媒正娶,求我去做窦太太,否则我宁愿不进窦家的门。”
程先生为难道:“他们已经娶了冯家的小姐了,还怎么娶你呢?”
觅棠冷笑道:“冯小姐就不会生病,不会死吗?冯家兴许也会败了,失势了,也许冯小姐是个不会下蛋的母鸡,这辈子都生不出孩子呢!”她从来没说过这样粗野恶毒的话,甫一出口,很出了口恶气,拳头握著,脸颊也红了。
程先生犹不甘心,喃喃道:“眼放着锦衣玉食你不要,自己养个孩子……我们一穷二白的,拿什么去养他呢?”
觅棠轻蔑地说:“我自己会做工养他,你又愁什么?”便丢下程先生,只把程太太手拉起来,贴在自己脸上,轻声道:“妈,你陪着我吧,我……害怕。”
第92章
周府的喜帖是如约而至。这一桩婚事,说是出嫁,实为入赘。男方孑然一身,既无祖荫,也无人望,俱是公开的事实,因此周介朴并不避讳,索性大包大揽,将所有婚礼的程序,全部以周家的名义承办了。大少奶奶卢氏单独有一张喜柬,是烫金的红纸,上头描龙绘凤,写着极显眼的一个周字。她嘴唇翕动着,把上头逐字逐句地默念了一遍,说:“这个宝菊,竟然真让他攀上一门好亲事。”一壁感慨,把请柬放到一边,换了件出门穿的浅霞色对襟纱衫,下头系了裙子,又叫使女拿扇子、洋伞,“瞧外面的太阳,那么烈!才不到七月天。”
康年在廊下的藤椅上半躺半坐,把脚尖在地上一点一点。等了一阵,还不见大少奶奶出来,隔着纱窗一看,见大少奶奶一手拿起件倒大袖暗花薄纱长袍,一条豆绿绸裤,另一手拢着鬓后的头发,侧身扭头,只顾对着镜子端详自己,嘴里还问腿边的芳年:“你看,妈妈是穿这个绿的好看,还是红的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