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亭外[民国](70)
“其实瑰园阁楼上的风吹着更松快,费恩先生。”
一个明朗而陌生的声音随风遥遥送入耳畔,唬得他手一松。
面包渣落入池塘里,巴巴地观望了许久的鱼儿此刻纷纷摆尾游来,争相竞食,唼喋有声。
回过头,他望见一个头戴宽檐帽、一身薄衫宽裤园丁打扮的美少年从玫瑰丛中直起身,手里还握着一个瘪了半拉的洒水壶。
她从花中走出来,从画里向他走过来。
二十多年来,施费恩竟到今天才发现,盛夏傍晚的阳光其实也如此强烈得过分,也能让人目眩神迷。
那个人的脸大半蒙在帽檐投下来的阴影之中,肤色近乎一种透明的白。
眼尾细长,瞳色极浅,一径闪烁着不分明的笑意,分了半点给初识之人的疏离,还分了半点给夏季长昼的倦意。
余霞成绮,在她的睫影之下染出一层朦胧的晕红。
她和衡之先生长得一点儿也不像。
暮色降临在她眼底,融融的灯火在她身后的阁楼上瞬时亮起,而施费恩的心也在一刹那间冷了下来。
多么拙劣的伪装,却将他、将陆应同、将所有人都骗过。
她绝不会是陆衔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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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香港日占时期(1941年12月25日至1945年8月15日),“香港占领地政府”总部设于香港岛中环的香港汇丰总行大厦,位于九龙半岛梳士巴利道的半岛酒店则改为军方总部。
第三代汇丰总行大厦于1935年10月10日启用,在当时是远东规模最大的建筑物,也是香港首座装有空调的建筑物。
第30章 九日刺青[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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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费恩先生到寒舍这一路上,一定不容易吧。”
青木弘谦回身沿着小径往阁楼方向走,边晃着洒水壶边说。
施费恩收起剩下的半个干面包,拎起箱子跟上,顺着感慨一句:“确实不太容易,不过,‘逆境’(泥径)总是难走的。”
他不知道究竟如何称呼眼前这个女子合适,索性便将这一句客气话自然地略过去了。
青木弘谦似乎很喜欢这小小的双关,扶着宽檐帽,回首向他笑了笑。
如此顺利便得以见到青木弘谦的真容,这与施费恩原先的预想是有偏差的。
不过,偏差不大,大约在一刻钟到二十分钟之间。
毕竟他实在很想多休息会儿,吹着山风,逗弄小鱼儿,多自在啊,却没料到对方会亲自来“迎接”自己。
尤其一联想到青木弘谦和这个名字背后的人命,这份不必要的热情,更让人难受了。
但,至少现在,自己还不是对方的试验品,还可放心大胆地跟随她的脚步,进到那个幽静神秘的小阁楼里去。
尽管施费恩既不是青木家族的人,也没法一下子变身成青木弘谦的贴身仆佣,但这世上还有一种身份可以与对方足够近距离、也足够敞亮地接触。
而这个身份,即是施耐德神父过去两年间所扮演的角色,理发和剃面匠。
去年的冬天,神父向青木弘谦辞行,计划北上前往贵州、新疆等地游历,却不幸于途中染疾,加之这几年的冬天都格外寒冷,竟至一病不起,不得不在黔东苗寨的一户人家耽搁下来,休养了很久。
彼时,陆应同正着手调查有关青木弘谦的种种谜团,而施耐德神父无疑是他征询有效信息的最佳人选。
通过中统贵州站,陆应同很顺利地就追踪到了神父的消息。
可遗憾的是,当他派人将施耐德神父接到气候宜人的昆明疗养时,神父的病体已是回天乏术,长时间的昏迷仅能维持一息,遑论开口言语、与人交流了。
如此,陆应同才不能不使用一些有失磊落的手段,伪造了神父的信件和嘱托,让施费恩能以其信使的身份接近青木弘谦。
甄别,是施费恩此行的首要任务。
抛开青木弘谦与陆衡之教授在长相上是否有相像之处不谈,也不论施费恩对她第一眼的印象是否足够入微,单就那张脸来说,实在让施费恩无法将她与档案上二十五岁的青年联系起来。
对方的模样、身形,以及说话的神气,无论怎么看,都更像是一个十七八岁的高中生。
更关键的在于,是女高中生。
策反或是处决,这是陆应同关于这一场甄别的最后交代。
目下看来,对方所展现出的面目,使得施费恩心中的天平更加向着处决那一侧偏斜。
瑰园阁楼里只有一个佣人。
那是一个将制服绑腿扎得紧梆梆的侍童。
侍童在端上两盏热茶后便从顶层房间退了出去,似乎毫不担心一个生面孔留下与他的主人独处——还是在拎着一箱子剃刀和剪子的情形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