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亭外[民国](69)
“能看到高野先生如此谦雅的态度,真令我吃惊。”
他以迅捷无伦的速度将手抽离出来,并换成德语回应。
——从升上初级中学起,他便被彰明伯伯用鸡毛掸子胁迫着上各种语言课,名曰“寻根”。
当然,长大之后,他觉得这鬼主意多半是程家那位年轻主人的授意。
高野栄次郎作为外事官员,自然也没有犯怵。
片刻地反应后,他支着一口不甚整齐的白牙,用相当流利的京都风味的德语回答说:“当然,Fehn君,日本人的谦雅是全世界的人都有目共睹的。”
“这话可就失之偏颇了啊。”
施费恩礼貌地笑了笑,或许看起来更像是谑笑着撇了撇嘴。
笑意淡去,继续用在场只有他们两个人听得懂的德语说,“在原本的文化中,谦雅之所以难得,正在于面对比自己弱小的人,可贵国的谦雅,以我短浅的见识看来,似乎只是面对比自己更强大的人罢了。要说全世界,恐怕就现在,就在香港,都有相当一些人都无缘得见贵国此种‘美德’吧。”
高野栄次郎的脸色在一瞬之中,变了好几变。
他算是一个出色的表情控制行家。
因为,除上述一瞬之间的变化外,施费恩连其他的一点点——比如后槽牙是否有磨动——的端倪也没瞧出来。
施费恩原也预备好,一旦对方暴怒跳脚骂自己是“吧嘎呀路”,他便声色俱厉地否认并反咬一口,称高野栄次郎故意刁难盟友,并脱下上衣,露出后背上更大更唬人的那一处恶魔烙印。
——由谢云轻学姐督工,陆应同学长反复试验和最终执行,在点苍山啁啁啾啾、不绝于耳的鸟叫声中,耗费了他将近一整个学期的植物染色剂伪造纹身大计,施费恩想,总得给它们多一点发挥的机会吧。
“Fehn君。”看来高野栄次郎并没有打算给他这个机会,而是选择忍下这口气,并截住他的发挥,换了个话题,“今后Fehn君在香港的生活如有任何问题,我们都将非常乐意为您解决。”
“贵国的热情我早有耳闻。”施费恩客气地点点头,“‘请相信日本军队——他们会保护你并给你食物。’”
这是印在日军海报上的标语。
日本人通常会将这样“热情”的海报放大贴满在每一座沦陷城镇的街巷之间,也会用飞机一边投掷炸弹,一边抛洒下成千上万张印有这句话的传单。
而那些飘落的传单就像纷纷扬扬的雪花一样,扼杀掉每一个将它拾起来的人的春天。
就如同,他们对南京所做的一样。
“当然,这是我们的荣幸。”
高野栄次郎仍然保持着标准弧度的微笑,亲自将藤皮箱子整理好后合上,再利落地扣上保险锁,连同长柄雨伞一起,交还给施费恩。
并在对方迈出半岛酒店的后一脚,将陆军部的大门对他轰然关闭。
嘭的一声,干脆响亮。
这混蛋本应该用轿车送我一程的。施费恩耸耸肩,发出一句没用的抱怨。
沿着梳士巴利道走,很快就见到尖沙咀火车站的标志物钟楼。
再乘坐小轮回到港岛的卜公码头,几经询问辗转,在绕晕之前,他终于找到这条隐蔽的泥径。
泥径的尽头,正通往青木弘谦位于渣甸山顶的瑰园寓所。
而这条泥径之崎岖,堪比昆明高低起伏、坑坑洼洼的正义路。
途中不时从一旁的灌木树林里探出几丛大叶满天星,让人不得不绕行并逐渐狂躁的同时,还得感激它淡淡的香气,令这闷湿的暑热还能稍稍纾解一些。
愈往上走,风景渐渐起了些变化。
而这变化令施费恩感到诧异。
相比毕拉山道上铁丝网布、十步一岗的严格警备,渣甸山上全然一派自然和谐的气象。
山顶是一处热闹的玫瑰园。
浓润的香气从大片大片、重重叠叠的玫瑰花瓣间蒸腾起来,化作一片朦胧的雾气。
在花园的正中央拥起一座朴素的小阁楼。
看来,那处阁楼就是青木弘谦的寓所所在。
原来住在伊甸园里的,也不都是良人。
施费恩的脚步停住,没有选择立刻去见那个人。
立于旧瞭望台上,北望维多利亚港的一面,稀疏地分布着几座红砖房,沿着山脚直到山腰。
绿茵茵的爬藤掩住五彩的玻璃窗,在轻啸的山风中不免显得有些寂寥,大概很久没有人居住了。
半山以下,凤凰木绵延成林。
夏天正是凤凰花开得蓬勃的时节,鲜红如火的花影如光漫流,逐渐汇入海浪不息的低吟声中。
适才在陆军部,同高野栄次郎的周旋着实令人感到疲惫。
于是,施费恩选择闲坐在玫瑰园一角的池塘边,边吹着山风醒醒精神,边心血来潮地将面包捏碎了喂小鱼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