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亭外[民国](68)
与此同时,等候一个名叫高野栄次郎的日本人的到来。
那个姗姗来迟的日本人,是时任“香港占领地政府”总督矶谷廉介的第一外事官。
尽管施费恩再三表明自己不过是施耐德神父的信使,这一趟到香港,是暂代神父署理圣安德烈堂的事务,并向总督大人转达来自神父的亲切问候,“阿门”——
他甚至在胸前画了一个迄今为止个人最标准的十字,可高野栄次郎还是在反复勘验过他的护照,以及施耐德神父的亲笔信和私人印戳之后,极力邀请这位信使“拨冗”到军部参观。
好听点,说是欢迎施费恩赏光。
毕竟,那可是外人只可仰望而无法企及的大日本帝国皇家陆军部。
说直接一点呢,则是命令他即刻前往,以便进行一次更为细致苛刻的验身。
于是,施费恩欣然“拨冗”,来到陆军部所在的半岛酒店。
在餐厅里,他从另一个角度、更近距离地数了一遍维多利亚港波涛起伏间飘摇不定的信号灯。
当然也喝了一杯咖啡,这次没有放糖。
并要了两份可丽饼,一份加了鲜奶油,一份素的。
他原本还想要一份果酱,但很可惜,被搜身的宪兵毫不留情地拒绝了。
在陆军部的待遇并不比总部更好,日本兵不仅将施费恩箱子里的衣物、日常用品和书籍来来回回地翻查,好像这项工作永远没有尽头似的,最后还不由分说便将他宝贵的一套理发及剃面工具全数没收。
——没错,理发,和剃面。
在去年早秋那次莲花池小舟上与陆应同的会面之后,过了很久,施费恩才知道,对方究竟看中了自己什么。
原来他在越南仰光的训练之余,顺便向徐用学的一门手艺,一朝竟成了被中统相中的才能。
三年前,香港沦陷后,圣安德烈堂便被日本人改作神社用途。
所以,确切来说,那里并没有什么可署理的事务,施费恩可接续的工作只是代替施耐德神父,成为青木弘谦的专门理发匠。
也即是青木弘谦随喊随到的移动“忏悔室”。
而很显然,就目下给出的待遇来说,陆军部暂时还不很认可施费恩这个不速之客。
就在高野栄次郎示意宪兵将人带去冲凉房,从而检查手、脚的细微位置有无军人常见的茧,以及身体其他处有无子弹和格斗伤痕时,施费恩平静地将最后一口咖啡喝完。
他取过餐巾抹了把嘴,稍微活动了下手部关节。
然后,只伸出一根手指,看似轻巧,实则气力千钧地,格开宪兵奉上浴袍和毛巾的手臂。
“请更衣!”那名宪兵大声说。
施费恩并没有理会这个没有眼色的日本兵,而是站起身,松松筋骨,冷眼环视一周。
真是一帮饭桶。他不耐烦地扯了扯嘴角。
而后,松开领带,将衬衫一下子扯开,伴随着纽扣崩坏的声音,露出右肩一侧靠近前胸位置的纹身。
纳粹十字纹身,深深印在一处暗红虬曲的枪疤之上。
恶魔的烙印。
“今天我陪你们折腾够了。你们这是把我当成战俘营里的囚犯了吗!”
他指着肩头的纹身,怒气冲冲地大吼,“我为党国出生入死,可到了盟友的地盘上,不想表明身份只是想散散心而已,还要被一群查了半天屁都查不出来的废物蛀虫这样对待!”
愤怒实在是一项极容易渲染的学问。
此刻,施费恩甚至感到自己额头的青筋正在暴起,便趁着这股劲头,飞起一脚,丝毫不留情面地踢翻了面前的咖啡桌。
杯盘刀叉随之稀里哗啦地碎了一地。
还在翻查行李的宪兵立刻停下手中的动作。
高野栄次郎负起手,叉腿站立在巨大的落地窗前,紧紧地盯住这位声称来自盟国的客人。
他身后的维多利亚港,浪涛拍打礁石,浮起滚滚白沫,阳光强烈,映照得整片海面白花花的一片。
而沐浴在阴阴冷气中的华丽办公室里,一片死寂。
施费恩从裤兜里摸出孟常随的银制烟盒,以十分之九的概率取出一支真实的香烟。
烟丝点燃,他猛吸了一口。
清冽的薄荷香渐渐散开,在愈加阴阴的冷气中,令他感到一股久违的清净。
他和高野栄次郎之间,谁也没有先开口。
一种诡异的默契下,暗流涌动。
很快,宪兵在得到指示后,又将先前没收的那一套理发和剃面工具用托盘放好端回来,齐齐整整地摆回客人面前。
“Fehn君,非常抱歉,方才我命士兵去将此物消毒,未能及时向您解释清楚,还请见谅。”
高野栄次郎微笑着向施费恩伸出右手。
施费恩当然没有理由不顺着这个台阶下,只能也伸出手和对方浅浅一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