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亭外[民国](66)
在青木弘谦的灵魂里,毫无人性可言。
“据说?”施费恩听到这里,耳尖敏锐地一动。
对于陆应同谈起这件档案中未曾记录的惊人传闻时所用的说法,他感到很有些奇怪。
不确定的、模糊的字眼,不应当在这里出现。
毕竟,先前陆应同提到过,这次的任务,“极为关键重要”。
“嗯。”陆应同略一沉吟。
算是默认了对方的猜测。
声称亲眼见过青木弘谦进行活体解剖的有五个人:两名军医,一名实习医生,还有两名七三一部队派遣到香港的中尉。
而他之所以能有如斯声名在外,靠的也正是这五个人的口耳相传。
可是这五个见证者中,一个雨天车胎打滑跌落西贡山崖,两个死于实验室毒气泄漏,剩下两个——一个服用过量吗啡不治,另一个则是在喝醉酒后,不慎走火打伤陆军准将的儿子而被执行枪决。
陆应同将这些事实一一阐明,又顿了一顿,将身体微微向前倾,沉声继续:“而根据港九大队这一年陆续营救出的几名同胞所说,约莫就是在这位行事残暴的青木家族新发言人上位之后,赤柱和深水埗的集中营里,秘密进行的细菌实验消停了很久,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施费恩琢磨了下陆应同话里话外的意思,不由得失笑道:“只是消停了一阵,你们便感激涕零,觉得他是好人了?”
“难道你想说日本人里也有日奸?一个由‘帝国’培养出来的为‘圣战’效力的日本军医,有什么理由背叛他的国家?”
他实在感到又好气又好笑,用力戳了戳自己心口,又连着反问几句,“凭良心?凭做人的底线?这可能吗?日本人难道还有这个东西吗?”
一个军统训练班培养出来的特工,一个静默两年的地下党,应该有无论何时何地、何种状况都保有冷静沉着的能力和自觉。
可他毕竟还是一个人,一个数不清有多少次从鬼蜮血海中爬出来的活生生的人。
有情感,有欲望,有思想,就绝不能永远只是冷漠地活着。
但现实是,至少现在,以及将来可预见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都不会是自由的。
他必须清醒,必须隐忍,更必须时刻如此。
施费恩克制住翻涌的情绪,很快恢复理智:“对不起,学长,我不该这么激动。”
“你说的没有错,费恩。良心,日本人没有,可是他也许有。”陆应同的神情是施费恩从未见过的沉重,“他也许……”
他停了一停,双手摸向两侧的衣兜,好半天,摸出一盒廉价的纸壳子装的香烟,取出一支烟放在嘴边,没点燃,又垂下手,夹着香烟的两根手指在桌案上敲了几下又顿时收住。
这是施费恩第一次看见对方在自己面前显露出如此真实的不安。
鸮鸟在塘边枝叶间寂寥地叫,船篷内一片寂然。
良久,陆应同缓缓开口:“我想他也许是我的二堂兄,陆衔恩。”
施费恩心中一颤,表情也随之不受控制地一僵。
既震惊,又难以置信。
而陆应同接下来告诉他的事,更让他的内心久久无法平静。
二十五年前,施费恩大一的国文课老师陆衡之教授在日本游学,赁居在青木家的客院。
迎春花开的时候,师母诞下一子,取名衔恩。
不曾想,当时还是中学生的青木城塬竟会对一名婴儿暗地里进行生物化学的实验。
衡之先生的长子陆衔青察觉端倪后,还没来得及揭露其恶行便和幼弟一同被毒害,含恨长眠于他乡。
“年纪对得上,目下来说,也只是年纪对得上。青木家这一代不能说人丁单薄,但也绝对算不上兴旺。我叔父游学时,从未听说过除了青木城塬和青木佑介两兄弟以外,还存在一个新生儿。”
陆应同恳切地说,“费恩,作为我来说,的确,这种猜测很不理智。但如果猜测是真的,这就绝不是一个人、一个家的事,而是意味着我们在对抗日军细菌战上有了一个隐藏最深、触角也更广的帮手。”
短暂地思考过后,施费恩理清头绪,追问道:“可青木弘谦如果真的是令堂兄,为什么在那一次毒杀事件中又活了下来?”
他立刻意识到这个问题会令听者神伤,于是舔了舔嘴唇,语气变得和缓,“抱歉,学长,请恕我鲁莽,我当然希望令亲可以都好好地活在这世上,可是青木城塬那样一个变态,怎么会容得下令堂兄以青木的出身立足军方?”
“我们是正常人,所以很难想象那样一个变态的心理。”
陆应同认真地分析道,“虽然这样的猜测很疯狂,但我想,也许是我二堂兄当时意外地并没有被毒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