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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亭外[民国](62)

作者:荔子然 阅读记录

施费恩幼时被遗弃在北平东交民巷德国领馆旁的小巷里,是方姮好心收养了他。

应该说,他是有外文名字的,就藏在他的襁褓里。

Fehn.Schneider 费恩·施耐德,这听起来很像一个德国人的名字,但究竟他父母是不是德国人,谁也无从得知。

不过,他更喜欢方家祖父母唤自己“费恩,费恩呐,施费恩你小子又跑哪里去啦”。

冬有炭火,春有新衣,就这样,施费恩无忧无虑地长到了十岁。

突然有一天,在报馆工作的方家祖父母因为秘密资助大、中学校的进步宣传工作而惹怒了言文组,被中统——那时尚称作国民党中央组织部党务调查科的行动队暗杀,横死街头。

而方姮,也下落不明。

与方家交好的黎彰明伯伯找到施费恩,将他送到慈幼堂。

施费恩知道这位好心的黎伯伯是程公馆的管家。

大户人家里生存,恐怕自顾尚且不暇,更勿提花费精力和时间再去照顾一个十岁小儿。

能为无依无靠的自己寻到一个去处,他已经是万分的感激了。

十六岁时,施费恩在慈幼堂一边教更小的孩子念书,一边在报馆兼职印刷机操作员,以补贴因为孤儿越来越多而渐渐入不敷出的财政状况。

未曾想,一朝卢沟桥事变爆发,他们又被战争的洪流推向了南下流亡路。

将弟弟妹妹们安顿在南京的慈善学校之后,施费恩继续出去寻找足够赖以为生的工作。

可是对于一个中学肄业生来说,在人才济济的首都南京,这种尝试无疑是妄想。

淞沪会战前的一天,就在有名的丽安舞厅门口,顶着一头时髦卷发的方姮挽着一个深目高鼻的洋人走出来,笑盈盈地停在施费恩面前,如葱般的长指朝他烟摊盒上的哈德门香烟一指。

红唇的胭脂下,白得毫无血色。

年纪长了一些,华丽的彩灯旋转在她眼底,目色却很疲惫。

勉强保持的笑笑的样子,眉梢挑起,也难免带起些眼角的细细纹路。

施费恩盯着方姮好半天,不敢相认。

看这卖烟的孩子发起癔症来,那个洋人明显不耐烦了,扬起一脚眼看就要冲施费恩小腹踹去。

他无所谓施费恩的种族,在他眼中,在这不太平了快一百年的东方,金发碧眼的混血杂种多了去了,没什么值得怜惜的。

这时,方姮掐着细细的嗓音笑着说:“哎哟,蓝眼睛,卷头发,这么直勾勾地盯着我们,搞不好是侬和我的儿子哦。”

她在跟那个洋人调笑。

施费恩皱起眉头,无言地将烟盒摊盖上,果断地转身离开。

方姮却在下一个街口堵住他,身边的洋人已经不见了踪影。

“我看你这个手环是慈幼堂的吧,找不到娘,就当自己是孤儿了?”

她从坤包里取出一方绣满了花开富贵的手帕,给六年未见的养子擦去额角的热汗。

同时,目光从对方手腕飞快地掠过,虽然还是笑着说话,却明显多了一层紧张,“费恩……帮帮我,有日本人在附近,他们想抓我。”

施费恩感到内心原本坚硬冰冷的地方似乎动了一下。

这个已经沉沦在灯红酒绿中的女人竟还愿意承认,她是自己的娘。

他心头蓦地一热,立刻就作出了决定。

从此,丽安舞厅少了一位光彩夺目的女郎,慈善学校多了一名歌声动人的音乐老师。

明明是一副细细柔柔的嗓子,唱的却是十年前风行的《苏武牧羊》。

“……夜坐塞上时听笳声,入耳痛心酸……”

“任海枯石烂,大节不稍亏……”

后来,施费恩考学来到昆明,听那些跟自己一样从北方流亡而来的学子唱《嘉陵江上》。

唱到那一句“江水每夜呜咽地流过,都仿佛流在我的心上”时,他总会想起,方姮坐在那架老旧的风琴前,一群孤儿们围坐在她身边,手上打着纷乱不一的拍子,摇晃着可可爱爱的小脑袋,轻轻跟着哼唱的情景。

还在南京时,有一天,方姮把六年间纵情欢场攒下的金条整整齐齐地摆出来欣赏,简直满眼都在发光。

最后,她将金条朝着施费恩大方一推,说:“拿去拿去,冬天就要到了,给孩子们都裁些冬衣吧,记得要新棉花,压得实实的才行。”

日本人怀疑她利用歌女身份之便接近日本军官套取情报,害得她只能东躲西藏地生活。

既然没办法抛头露面,哪怕看不上,许多事也只能交给这个她口中“毫无生活经验的洋崽子”去做。

“哎你这个洋崽子,我该信你吗?”她每每交代完都不甚放心。

施费恩无奈地再一次纠正:“我是中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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