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亭外[民国](63)
蓝灰色的眼睛,栗色卷发,鼻梁两侧还有几颗雀斑,他实在也无法否认,自己的亲生爹娘中,的确有一个是洋人。
而另一个,也许同样的并非中国人。
曾经,他也不知道自己的命运在哪里。
他爱方家养娘,爱方家的祖父祖母,爱彰明伯伯,同样,也爱这片土地。
可是如果有一天,亲生爹娘突然出现,并且告诉他,他并不属于这个国家,而且必须站在这个国家的对立面……
到那个时候,他真不知道自己的命运会在哪里。
这样的困扰从施费恩懂得道理起就存在于他的脑海中。
直到程家公馆帮助慈幼堂的人乘列车南下时,程家那位年轻的主人程近书一眼便看出他的挣扎。
前门车站浓郁的白色蒸汽中,程近书特意敲开施费恩的车窗。
他伸出手,勾起小指,和对方约定:“费恩,你和我妹妹方遇一样大,我心里也把你当做自己的手足同袍,无论什么时候,我都希望你不要违背自己的心意,无论将来遇到什么,你要相信,彰明叔和我都会尊重你的选择。”
他的目色很真挚,天然地带有一种让人信任的力量。
他也很包容,和施费恩过去的人生中出现过的大多数中国人一样。
施费恩在那一瞬间豁然开朗。
自己生在、长在中国,周围亲近的人也都是中华儿女,从小接受的便是正统的中华文化的教育,那么,发色、瞳仁是否相异,又有什么可在意的呢?
他也可以成为一个包容的人。
这其中,当然也包括包容自己这一点小小的异于其他中国人之处。
“我是中国人。”施费恩再一次向方姮强调,并且真诚地希望她下次不要忘记了。
“好咯,我是你养娘我还能不知道么?如今我可是南京人,你也跟着沾光,成首都人啦,怎么能连一句谢谢都没有,哼哼!”
她说完白了对面一眼,扭头迎向午觉后闹腾的孩子们。
走路时,还不忘在宽大的衣衫里挑衅似的扭动腰肢——
这便宜儿子常劝她这里是学校,不是她的专业舞台,要注意影响。
呵,就不,气死你!
事实上,那样闲散安适的时光背后,是日本三个月占领中国的叫嚣。
平津沦陷,南京告急,每天都有日本飞机轰鸣着临近。
驾驶舱里日本兵怪异的笑声即便在寂静的深夜也总像是萦绕耳畔,驱之不绝。
孟常随在护卫CC系要员撤退内地之前来找方姮。
施费恩一共见过他两回,那是其中一次。
“我第一次见她也是十六岁,还是在北平的时候,跟你现在一般大。”
孟常随看了眼端坐在风琴前百灵鸟一样歌唱着的方姮,步到屋外,从银制烟盒里取一支烟出来,袅袅地燃起白烟,对施费恩感慨地说,“一晃都他*的二十年啦,他*的,日子过得真快!”
施费恩对他避开孩子们抽烟这个举动燃起些好感。
却忘了浓浓烟味浸染中的自己也才十六岁。
孟常随悠然地吐出两个虚白的烟圈,并得意地指给他看。
他并无兴趣,两个人都沉默了一会儿,孟常随忽然摁熄了烟头,用粗糙的大手掌拍拍他的后背,说:“来,男子汉大丈夫,别成天听这些嘤嘤呀呀的腔调,我教你点好东西。”
施费恩在学校后山用孟常随给他的老破驳壳枪打碎第三个牛奶瓶时,方姮裹着厚披肩袅袅婷婷地走来了。
她边走边不住地嗔怪这臭男人教坏小孩。
说着话,却仍然唱歌似的。
伊人倩影一晃,孟常随立刻忙不迭地扬起扫帚去扫玻璃渣子,见施费恩一副大爷样子杵在一旁也不恼。
不一会儿,又提拎着簸箕颠颠儿地回来,表情很享受地让方姮给自己擦汗,还不忘转头对施费恩眨眨眼,炫耀似的。
临走时,他写了一个纸条偷偷塞给施费恩:“半个月后拿这个去丽安舞厅后面巷子里的吕记制衣店,会有人安排你们离开。”
他的眼底浮起些隐隐的歉然,转头望向虚空的天边,又说:“他们答应至少会在十二月之前送你们到汉口。别太担心,小子,任何失败都只是暂时的,我们国军的士兵一直在最前面拼了命地守国门。”
施费恩捏着纸条,犹豫着说:“可我们有这么多人。”
“我老板姓陈!”孟常随拍了拍这没见过世面的傻孩子,仰首大笑,而后比出一根手指,接着再比出一根,“一个陈就足够有能耐了,我们可有两个呢!”
施费恩配合地“嗯”了声,心想,你也姓陈就好了,蒋宋孔陈,姓哪个都好,多救些人就是最好。
旋即却意识到,原来,他是中统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