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亭外[民国](50)
与柳时繁为着一颗橄榄争执不下的是社会学系许教授,人称老许。
这位许教授为人颇潇洒,常爱拉着骡子板车飘忽在山野之间,据说这样才能更深入地做乡村研究。
此时,老许乜斜着一双细眼,不知是在打量沉沉天幕下笑得如此满面春风的叶从舟,还是在打量正喷着响鼻的小滇马。
半晌,他捋一捋疏长的胡须,蹙着眉头,很是痛心疾首:“叶同学,你认为日本人在天上看我们看得还不够分明么?”
日军确实有贴着屋脊飞行并朝着奔散人群扫射的恶癖。
叶从舟赶紧诚心谢过老许的提醒,犹豫地看了一眼正奋力攀上马背的女先生。
小滇马驯良地微屈前膝,伏低背脊,柳时繁的兴致更高了。
“那么我就试一试吧。”叶从舟向老许摊开手,耸一耸肩,转身又向柳时繁歉然一笑,却更像是得了便宜还卖乖,“冒犯了。”
跟着,他飞身而上,与对方共乘一匹马。
的确有些冒犯。
但翠湖雨夜发生的一切使他们变得亲近。
柳时繁没有表现出抗拒,叶从舟便执起缰绳,双腿在马腹一夹,力度把握得刚好。
小滇马立刻扬起前蹄,昂首一嘶,向前发足疾奔。
在一声声马蹄铁和青石板碰撞迸发出的火星喧嚣中,似乎还掺杂着老许的怒号。
整座昆明城都仿佛为之震了三震。
叶从舟和柳时繁听出不对劲,同时回头张望,又同时笑出了声。
——不知什么时候,他们身后多了一匹骡子。
老许的宝贝骡子。
它大概与小滇马一见如故,此刻依循着对方的轨迹,也在不要命地撒蹄子狂奔,还拖走了老许的另一样宝贝,板车。
“这下老许可怎么办啊?”叶从舟一时哭笑不得,转过头来,柳时繁却还在回头看热闹。
不经意间,两人声息相交。
叶从舟的耳尖霎时变得滚烫起来。
他的呼吸一窒,僵硬地移开目光,将注意力放回前方的道路上。
柳时繁也怔了一怔,眸色在那故作严肃的脸上短暂地停驻过后,扭过头也去看前面层层叠叠列阵而来的屋檐。
片刻,讷讷地开口:“这样的大场面,老许多半也不是第一回 见了。”
随风而起的乌发时不时蹭到叶从舟下颌分明的棱角,挠得心里痒麻麻的。
叶从舟想,她这时候一定是在憋笑。
他们就在这漫天沸扬的追逐声中驰向北郊古驿道旁的长尾松林,竟忘了原本是在跑警报。
·
在学生们陆续到来之前,柳时繁带着叶从舟寻了一处敞阔地方歇下。
满地的松毛覆了一层又一层,踏上去软软的,丝毫不亚于厚实柔软的波斯毯。
阳光从密林缝隙中漏下,这里是不会被炸弹惊扰到的桃源。
柳时繁捧了一卷封皮都已半剥落的诗集来看。
叶从舟则将小滇马和骡子板车拴去左近,回来时,听见两个小童在哼一种不知名的调子,约莫就是马帮朋友常唱的呈贡小调。
他很感兴趣地多欣赏了一会儿,然后才提拎着两个温水壶回到柳时繁身边。
“这可是个精细活儿。”他见对方将诗集放在一旁,在面前一列摆开十二个通体一寸见长的橄榄核,又取出一柄拙朴的小刻刀,像是要学岭南艺人制作橄榄核雕,便笑着又问,“看样子,是要刻天府十二景?”
柳时繁看他一眼,纠正道:“是西山十二景。”
与此同时,手中走刀细致入微,山水鱼鸟,动静咸宜。
她的神情逐渐变得专注而忘我,像是对待平生最珍贵的作品。
渐渐有六七个学生围坐过来,皆屏息凝神,看得极为专注,时不时发出几声轻轻的赞叹。
一雕一刻,时疾时徐,放在一众门外汉眼中,足以称得上是颇为精细上乘的功夫了。
围观人群中,有一个常被柳时繁抓来扎风筝的学生。
此刻他正兴致颇高地向新同学介绍,生物系有位姓谢的学姐可是位了不得的人物。
是如何的了不得呢?
据说,这位谢学姐运气极佳,而且,还不是一般的佳。
究竟能佳到什么程度呢?
又据说,当年谢学姐从伪蒙军和游击队的火线穿行而过,竟然一路逃到后方而毫发未损,就连中统审讯室也不能奈她何。
去年十月,空袭最可怖的那一阵子,整个昆明城都几乎成了一片瓦砾场,而谢学姐赁住的合院屹立不倒,只是多了几层厚厚的黑灰和邻院飞来的断瓦残砖而已。
如此幸运之人,定有不同于常人之处!
果不其然,大家经过缜密分析,发现谢学姐于学术、生活和人际皆无甚苛刻要求,倒有一点,她素爱佩戴室友柳时繁所刻的核雕手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