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亭外[民国](48)
大雨中的莺歌燕舞使得翠湖边的步行道显得愈加清冷而寂寞。
隐约间,还可听见翠湖里晚睡的鱼儿不时跃出水面,对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雨颇感好奇似的。
雨水从高耸的尤加利树的枝叶间如注地漏下来。
大片大片重重叠叠、纠缠不清的墨色荫蔽间,一辆吉普车静静地停在步行道上。
远光灯大开着,沿着雨夜的昏暗,寂荡荡就照到了尽头。
尹山澜打着哈欠在门口与人寒暄完毕,转身朝吉普车大步走来。
龙大帅派了自己的属卫为他撑伞。
那名身姿挺拔的年轻军士将半个身子都暴露在雨中,和贵客之间隔了些许礼貌而避拒的距离。
不太远也不太近,不算明显但也无法忽略,倒像是故意给藏在暗处的有心人露出的破绽。
尹山澜素来是个多疑而细心的人,但适才龙大帅非要为着东小门的事给他赔罪,不仅承诺装满十卡车用于止血医枪伤的白药,还拉着他连着灌进肚里好几瓶酒。
洋酒和白酒混杂,灼热的酒气闷在喉腔里,霰弹似的,难受得就快要爆炸。
整整十大卡车的白药,在前线战事焦灼的现在,说是价值连城也不为过。
他歪起嘴角,在酒气的作用下,控制不住地想要放肆地狂笑出声。
只等卡车从昆明城开出,“尹山澜”这个名字在重庆的位置便能更进一步。
之后,再让皇军“偶然”地截获这批物资,重庆方面他自有办法脱离干系,而在皇家陆军部这个旁人只能仰望的地方,他便可崭露头角,并以此为契机,逐渐接近权力中枢。
他实在太开心了,开心到太想大笑了。
即将一步登天的极度兴奋和激动使他在醉意作祟下根本无法平静,然而与此同时“尹山澜”的面具逼他不能不冷静自持。
这种冰与火同时向着自己倾轧过来的感觉,实在难以忍受。
此刻,他甚而开始有些愤怒和狂躁了。
也因此,他没有注意到龙氏属卫稍稍远离的身形,也没有注意到一直静坐在步行道一侧长凳上穿着黑色雨衣的人就在他发出诡笑的一瞬间站了起来。
叶从舟静静地看着雨水不断地从帽檐挂落,同样地,静静注视着尹山澜笑完又低头从衣服里摸索了一阵,摸出一个精致的烟盒,从里面抽出一支烟,然后点燃。
沉香的味道在又浓又闷的大雨中渐渐晕开,尹山澜深吸了一口,直至吸进肺中打了个转,才悠悠地吐出一个长长的烟圈。
湖风迎面扇过来,狂热的大脑终于获得短暂的宁静。
“高野桑。”
模糊中他听见久违而亲切的呼唤,仿佛来自开满樱花的家乡。
叶从舟的日语发音很标准。
三年前,他在东四酒吧的柜台阴影处,用同样清冷而不容抗拒的声音,宣告了另一个日本人的结局。
“高野桑。”
乡音是那样的亲切,高野胜一郎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听过这般乡音的呼唤了。
故乡樱花盛开时,落英缤纷无可言拟,比这鬼地方恼人的雨可要美丽得多。
高野胜一郎平生第一次产生这样的困惑:为何他们要远离樱花铺满道路的家乡,千里迢迢在这冷雨中看鲜血染满衣裳?
但下一秒他在心里重重地甩了自己一耳光。
那些马鲁太们只不过是幸而托生为人的畜生,抽干他们的污血,将那些贱命献于天皇陛下的脚下,才是他作为大和子民的无上荣光!
“高野桑,该走了。”
太阳穴再次一跳一跳地抽痛起来,耳边嗡嗡作响。
手中烟蒂不知何时已被湖风吹灭,高野胜一郎不禁眯起眼,完全抛弃了一个间谍应有的警惕,疑惑地循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过去。
雨势就在这一刻忽然变大,混杂着宴会厅里翻涌而出的笑声,吵得人心烦意乱。
高野胜一郎在这世上看见的最后一个画面,是一张笑脸。
撒旦的微笑。
他永远不会知道,当年在皇军陆军部与自己臭味相投的刽子手青木城塬,死前看见的,也是这样一张纯真的笑颜。
无恶不作之人,殊途同归。
·
惊呼,抢救,追踪和搜捕,几乎在同一时间在昆明城的大街小巷间铺展开。
叶从舟像暗夜幽灵一般,披着满身的雨回到合院,脚步在屋檐下干燥的水泥地上拖开两道长长的水渍。
柳时繁房中的灯还亮着。
他在门口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没有敲门,撑着疲惫的身躯准备回到拥挤狭窄的工作间去。
房门在这时打开,柳时繁仍旧披着那一件裁剪合身的绸缎长袍,如玉一般洁白的手中,油灯点亮起沉默在雨夜深处的一双清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