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亭外[民国](47)
那天凌晨从北车站下车的“大人物”从重庆乘专机到香港,再从越南海防换乘铁路辗转抵达昆明,目的是代表重庆方面与云南地方的主事人龙云上将沟通兵事。
龙大帅一向反对蒋氏独|裁,但毕竟都是国府中人,人家既是为前方抗击日寇的战事不辞辛苦远道而来,即便政见不同,该给的脸面还是要给的。
然而据叶从舟的某一条情报线所知,这个化名为尹山澜的党国陆军上校,前不久才从南京汪伪政府投诚到重庆。
他给重庆带去了许多价值万金的军需情报,立刻便得到戴老板的赏识和重用。
少有人知的是,尹上校还有另一个名字,高野胜一郎。
这个日本名字,属于日本关东军派驻北平的原伪满政府审查署官员。
高野胜一郎的弟媳,是日本关东军七三一部队无恶不作的军医。
而他人生迄今为止最得意的作品,是将实验室里的马鲁太做成一面人皮大鼓。
当涂着白面、身着彩衣的大和抚子为他唱起故乡京都的歌谣时,他就会用骨头做成的鼓槌兴奋地击打鼓面,发出森森的怪异的吼声。
从东北沦陷起至今,多年来,高野胜一郎将沦陷区手无寸铁的男女老幼源源不断地输送进那个张着血盆大口的实验室里。
何等恶魔行径。
绝不能留。
只不过,小东门那一枪,并不是叶从舟开的。
有人在他之前走了火。
晨光熹微,他看见吉普车后座上,半隐在车帘后戴着绅士礼帽的脑袋摇晃了几下,然后直直地倒向前方座椅后背,再擦着椅背,一点一点滑下去,直至完全消失。
一缕从云团中跃出的阳光掠过礼帽的尖角,长驱直入又长驱而出,平静地宣告了暗杀的结束。
自始至终,从那个躯壳里没有发出一点声音,仿佛那个位置上原本就是个死人。
叶从舟终于回想起来这些早应该注意到的细节。
然而当时由于那声意料之外的枪击,他只能快速将架好的枪管隐藏回宽大的披毡之中,再顺着长满杂草的空屋墙沿,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回合院,装作什么也没有发生,也什么都没有看见。
他记得那一束子弹的击发,干脆而利落,竟让人辨不清从哪个方向而来。
枪声短促,在晨光跃出的一瞬间,激起停栖在屋檐上打盹儿的数只白鸽振翅惊起,纷纷四散开去。
这时他忽然想到,彼时正在备课的女先生,难道竟这么巧,在新校舍里也见着那许多飞去的鸽子么?
·
晚霞稍纵即逝,夜幕降临。
翠湖青云街的南法洋楼里一派欢歌笑语,远处沉闷的天色下,雷声正在轰隆隆地装腔作势。
相隔两条巷子的圆通寺街,一处居家合院的其中某一间卧房内点起了油灯。
嚓的一声,伴随着火柴烧糊的气味,薄薄的窗户纸上,映出一个由远及近的纤长身影。
叶从舟睡眼惺忪地从床上爬起来,拉开门,见柳时繁随意披着一件绸缎长袍,秉烛站在自己面前。
油灯飘摇的星火将她整个人笼罩在一种暖黄的温情之中。
“不要去。”长睫的阴影掩住她的眸色,半晌,她浅浅开口,“至少今天……别去。”
叶从舟背在身后的右手紧了一紧。
衬衫是新的,日间刚洗过,阳光一晒,还透着浅淡的肥皂香气。
夜风揉起衣摆,衬衫之下,逐渐浮起一层寒意。
对峙良久,他挺直的背脊放松下来,几乎是商量的语气:“这是我必须要做的事。”
“即便会没命也要去做吗?”柳时繁看着他的眼睛,试图从中发掘出一丝留恋。
对生命的留恋。
今夜龙大帅在青云街的私宅里宴请尹山澜,既是接风,也是去去晦气。
他虽不喜来客,可对方在自己地盘上遭受暗袭,而追捕至今毫无头绪,这事传到重庆,多少也是丢了面子。
这个时候,龙氏私宅各个出口的暗堡里都至少架着四挺机枪,前后左右一个不落,没有盲区,确保欢场中人的绝对安全。
一待有不明人影靠近,立时就会被四面八方飞来的子弹击毙,能不能留个全尸都未可知。
叶从舟却只是摇了摇头,目色淡然,将刚才的话又重复一遍,但这次更像是宣告而非征询:“这是我必须要做的事。”
眼眸清澈如一汪秋水。
他看着柳时繁,又像看着她身后长眠的黑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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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很深了。
轻灵的笑语仍在装潢华丽的洋楼四壁间旋转,里面的人各个都挂着笑脸,沉醉在仿佛过了今天就没有明天的彻底的欢愉之中。
雨水在大面大面的玻璃上蜿蜒地留,给那些红的绿的亮荧荧的灯光混得模糊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