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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亭外[民国](39)

作者:荔子然 阅读记录

比预计的时间,或者说,比他与陆应同约定的会面时间,提前了一天。

不比一秒恨不能掰成两秒用的前线,在昆明这样闲散安逸的后方城市,一天二十四小时,如何度过尽归于各人的选择。

既允许昏昏欲睡碌碌无为,亦不介意勤勤恳恳一刻不停歇。

当然,也足够一个即将在这里执行暗杀任务的特工完成许多事。

叶从舟站在云南省政府背靠的五华山上俯瞰全城,只是这样一看,就从日渐当空看到了薄暮西垂。

北车站,莲花池,北城门,东陆运动场,云南大学——

不会,对方不会选这条路,那附近学生太多,城内外人口来往繁杂,不可预料的状况也更多。

北车站,环城马路,大东门,绥靖路,正义路,省政府大门——

也不可能,对方此行谨慎隐秘,虽确由省政府主持接待,但断然不会选择这一条最为张扬显眼的路线。

那么,仅剩的入城路线只有……

小东门。

没错,只有那里足够便捷也足够低调。

进城后,经圆通寺街无论是下榻华山西路的国际旅馆,或是入住省政府购置在翠湖青云街的南法洋楼,都是最佳的路径。

叶从舟的目光紧紧锁住位于东北方向的小东门位置,沉思良久。

春风渐近,他望见那里坐落着一处居家合院,遥遥依稀可辨合院的绿叶掩映间,结满了大而洁白的花苞,正待吐蕊绽放。

翌日。

在昆明郊外明艳浓烈的东川红土地上,一栋简陋的植物研究所里,叶从舟找到谢家长姐谢云轻和陆家表哥陆应同,并把牛皮纸包的册子交付给应同表哥。

细究起来,叶从舟和陆应同没有任何血缘关系。

叶从舟大姨是陆应同的婶婶,小时候有段时间他们两个都在北平,小表妹陆有晴总是扯着叶从舟去找她的好堂兄陆应同玩耍,为显亲近,后来他们俩之间就表哥、表弟的瞎叫。

在应同表哥的允可下,云轻阿姊用一种特殊的药水将册子上的日本字洗去,之后又不知做了什么处理,直到一个一个熟悉亲切的方块字渐渐显露在眼前,叶从舟才发现,这竟是一本国文教材。

属于中国孩子的国文教材。

三年前,他曾在程近书的授意下,乔装改扮成东四一间德国餐厅的调酒师,寻机毒杀了青木城塬——臭名昭著的北平七三一所在,神乐署的大佐。

为避风头,程家将叶从舟送往海德堡游学。

一年后,德国和重庆国府的关系彻底决裂,他又辗转回到赣南,依托在父亲的保护下。

过去,叶从舟只知道程近书假意为日本人做事,他从里到外,都是真真正正的中国人,可叶从舟并不知道他究竟在谋划什么。

直到亲眼看见这一本书写着自己国家和民族文化与历史的教材,隐忍负重,字字泣血,只为教那些深陷殖民地教育数年之久的孩子们何为中国人立身之本,告诉那些看见太阳旗便须得低眉顺眼、躬身致意的中国血脉,中华民族自尊和自信的源头从何而来——

到这一刻,叶从舟才完全理解他。

一顿欢迎饭,三个人却默契地都没有多言。

既感到热血沸腾,又不免心如刀绞。

午饭后,云轻阿姊仍留在研究所继续制作标本。

程近书是她多年知交好友,如今陡然直面好友一路走来的不易,大概感同身受,想要一个人静一静。

叶从舟便知趣地听应同表哥的安排,两人一同去散步。

山坡上有一株当地人称作老龙树的千年冷杉,巨大,苍老,沉静地矗立在热烈的红土地上,像一幅隽永的油画。

叶从舟和陆应同并行经过它时,浓荫匝地,人面一绿。

陆应同忽然慢下脚步,侧首问叶从舟:“你说,是因为树长得太高了所以显得孤单,还是因为孤单才能长得这样高?”

叶从舟记得他个性爽直,一向乐观大度,总以笑脸迎人,但那时却似乎轻轻叹了两声。

程家以投办印刷厂的便利,在日本人的眼皮子底下使用两套课本,这件隐秘,程近书在北平尚可稳住,或者有信心日本人绝对查不到自己头上。

然而,北平城外,毕竟越少人知道越稳妥。

可如今,他让岑穗将这一旦被有心人查知就会令自己陷入不复境地的“实证”托叶从舟带到昆明,其中深意,叶从舟想得明白,应同表哥自然也能想到。

日本人用药控制他,他的身体怕是已很坏了。

而故人北归遥遥无期,饱经蹂|躏的国土又不知会在日本人的铁蹄下发生如何变故,因此才不惜危险,将这一本薄薄的却沉如千钧的册子交付到友人手中,以作慰藉,令这数年潜伏的光阴不至于完全堙没在尘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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