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亭外[民国](25)
谢云轻就是在这个时候闯进来的。
她采了一满手的茑萝花,唇边还带着笑,眼眶却已经红了。
那么红,那么鲜艳,就像她手中五角红星一样的茑萝花,就像大红门前至今淋漓未干的同胞的血。
陆应同的眼神一凛,跃下床,利索地掏出别在腰后的勃朗宁。
咔哒一声,子弹上膛,对准了她身后那个面容苍白、一直用手帕捂着嘴咳嗽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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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鲁太,maruta,是二战时期日本731部队对被迫接受人体实验的受害者的侮辱性称呼,在日语中意为“圆木”,引申意思为“实验品”。
第12章 三千里月[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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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云轻和陆应同对视一眼,当即做出决断,素白的衫裙一闪,转到对方身后,小声询问:“什么意思?”
陆应同也小声回答:“一时很难解释。”
谢云轻内心翻个白眼:“很难解释又是什么意思?”
陆应同支支吾吾:“就是,你懂我意思吗?”
谢云轻若有所悟,思索片刻后,抬起一双清眸,越过陆应同肩头朝对面望去,幽幽地开口:“回来路上刚巧遇见鸣寒先生。他听说你病了,也要推迟出发,就和我一道来探病,也好商量定下出发的时间。”
鸣寒先生就是那位不辞辛劳在行李里放一口涮肉大铜锅的生物系翁助教。
履历上说,他毕业于北平私立辅仁大学,是谢云轻的直系师兄,在北平时与奚玉成、程近书也颇有些交情。
据陆应同所知,这一次迁校南下,生物系的几套大设备就是程近书从海外订购回来,再托这位鸣寒先生带上火车的。
可见其人虽常年一副病态,却也担得起事。
这是陆应同第一次正式地见到他。
但如果只谈见面的次数,恐怕还得算上去年七月平津沦陷前夕,在黑色轿车上的那一次。
跟上次不同的是,翁鸣寒这次并未着军装,而是一身朴素的府绸长衫,身材削长,手跟脸色一样苍白。
他一直用手帕捂着嘴,上身因为剧烈的咳嗽而不住颤抖,从长指的指缝间不时溜出一种淡淡的说不清是漂白剂还是福尔马林的药水气味。
常年保持这副面貌和姿态绝不容易做到,如果是伪装,那对方确有惊人的自控力。
而如果所见都是真的,凭如此身体素质还能够进入中统的眼,那么,此人在情报侦讯中的才华绝不可小觑。
陆应同没有扣动扳机,而是将门边一把椅子向后踢开,下巴稍稍侧了一侧。
“请进。”语气冰冷,极尽克制的礼貌。
也许是最后一次礼貌。
“谢谢。咳。”又是一阵似乎是不可自抑地咳嗽过后,翁鸣寒才收起手帕,露出一副淡然世外的清容,以及额心处被枪口印上的一圈浅浅的红色印记,从容地侧身步进屋内。
陆应同也随之转过身,一手护着谢云轻,仍然挡在她身前,问她:“我记得,那些草绳你没有用完?”
他指的是昨晚谢云轻用来分装药材的那些草编绳子。
谢云轻再次小声:“你到底想做甚么?他是翁鸣寒,又不是日本人。”
尽管如此,还是意会到对方的意思,回头朝陆衡之坚定地点一点头,煞有介事地指挥起来:“衡之先生,他可能是个汉奸!”
陆衡之叹了口气。
但自己这侄子向来是有主意的,此刻也只得由着他来。
于是一面念经似的说着“对不住了鸣寒哪”,一面从谢云轻手里接过几段绳子,麻利地将翁鸣寒反手绑在椅子上。
编绳的手法,他曾在一本《古代绳结大全》里学过很多,比如,九十二种中国结的编法,诸如此类。
“所以常教导你们,多看书,总是能派上用场的。”说着亮出一个华丽的八字套结。
翁鸣寒并没有显露出丝毫要反抗的意思。
他只是目色平静,削薄的嘴唇绷成一条直线,透着一股子酸腐的笑意。
那样的平静,在陆应同看来,自然还带着些许轻蔑的意味,像是在说,俱不过是我掌中玩物罢了,先给你们一个卖蠢的机会,倒看看能玩出什么花儿来。
“叔父,云轻,劳烦先帮我看住他,我很快回来。”身为掌中玩物的陆应同收起枪,迈出房间。
他将房门虚掩上,独自在廊下静静地站了一会儿。
不远处,拱月型小前门的大树下,老许窝在他那架宝贝骡子板车的草垛子里,翘着朝天的二郎腿,眼睛一半微开一半盹儿,口中咿咿哦嗯,正哼着小曲儿。
陆应同耐着性子,细听完那一段唱腔五湖兼收、词文四海并蓄的曲子,直等到小前门对面那一排铺面房的阁楼窗户前架着毛瑟的身影陡然消失,才扔给老许一包炒豌豆,笑着大声说:“特别硬,正合您牙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