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亭外[民国](24)
凌晨,日军突袭。
学生们受命伏在战壕中,随时准备冲出去。远处,沉沉天幕下,火光迸裂,烟尘接天连地,很快蔓延成一片火海。
教育长突然派人传陆应同到指挥室,说是敌袭造成损失惨重,通讯系统基本完全被摧毁,须得立刻派一名传令兵到西苑——另一处军事训练团的驻地,告知他们日寇发起攻击的消息。
陆应同就是在那样急迫的情况下上了一辆几乎与黑夜融为一体的黑色轿车。
毕竟是第一次直面硝烟,又身负两地传讯的生死任务,陆应同心里不免忐忑,愈发觉得口干舌燥,司机从后视镜里看出他的窘迫,好心递给他一壶水。
没多久,他便陷入了昏迷。
坐在副驾驶上那个戴墨镜的军官是在陆应同喝了水之后上的车,他一直在用手帕捂着嘴咳嗽,帽檐压得很低,陆应同根本看不清楚他的容貌,只是心里困惑,既然已经有了自己一个传令兵,还派军官来做什么?转念一想,多一个人,多一份保险,这是没错的。
在彻底失去意识之前,陆应同听见那名军官对司机说:“别走大红门。”
他此生永远忘不了那句话。
第二天,他从报纸上读到,大红门是学兵团和守军撤退内城时日本人设下的伏击圈。
伏击战发生的那时已经是二十八号的下午,可为什么凌晨就有人知道那里会有危险要避开?
既然截取了如此重要的情报,为什么不告诉指挥守军从大红门撤离的佟麟阁和赵登禹?
既然不肯将这事关战局的隐秘说出来,既然忍心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同胞落入敌窟、含冤屈死,又为什么要独独带走自己?
南苑一役,学兵团一千七百人,活下来的不过六百人。
报纸上说,学兵团英勇抗敌,壮哉,英哉。陆应同报名学兵团时所用的化名赫然列在五十三名表现卓著的学生英雄名单中,而真正牺牲的那些血肉之躯,大多数都没有留下姓名。
也许陆应同还记得他们中的一些人,记得他们一起苦中作乐的点滴,也许更多的一些名字,连被铭刻在心的机会都不会有。
说到底,他们这些单靠着一腔热血奔赴前线的学生兵,哪有真正谈到生死却能丝毫不动容的?
要真说起来怕死的理由,只怕是五花八门,什么都有。
“啧,我这刚考上清华,连入学报到的签名本还没摸上呢,怎么舍得死啊!”
“哈哈,师兄我就不一样了,我都快毕业了,巴不得看不见那些考卷呢!”
——“啊,我才想起来我的助学贷金还没还,要是便宜死在日本鬼子手里,谁来给学校还钱?”
“对对对,这可是个大问题。诶,那令尊令堂呢?”
“早就不在啦,三一年嘛,东北死了很多人。”
“哎,我也是……多亏衡之先生办的学校,我们这些没了家的,还不至于被鬼子抓去当马鲁太。”
“是啊,学校毕竟还是很用心待我们,虽然饭堂总是没有肉,大叔大妈的手一个赛一个的抖,可我们一个个身强体壮的竟还能上战场,到底也没饿着谁,这钱不能不还呀。”
“嗐,这有啥好愁闷的?等这仗打完了,我们回去老老实实地念好书,等拿了文凭,去南京上海,哪里不能找一个好工作?”
“真羡慕你们已经可以自己赚钱了,我才刚初三,想考一个心仪的高中好难啊,我也想多做点事……”
“你刚初三那更好了呀,等你上大学的时候,日本鬼子早就已经被赶出了我们的国家,到时候你就来找哥哥姐姐们,带你一起努力,绝对不会欺负小朋友!”
“好呀,那约好啦,朝九晚六,礼拜末双休,而且工资不能克扣我的!”
“当然。哈哈。小屁孩,还想什么双休哈哈哈!”
“我就知道你忽悠我!”
“啊没有没有,双休万岁!万岁!”
陆应同记不清那时自己的回答是什么,多半是说绝不怕死,然后被众人大肆嘲笑,嚷嚷着等上了战场,一定要和他比谁冲在最前面,谁的手榴弹扔得最准。
可他甚至都没有冲上去。
战火在他身体上留下的唯一痕迹,是在收到战斗准备指令跃入战壕时,冲劲儿一下没控制好,太过了,一脸扎进石子和泥土混杂的坑沿,蹭破点皮,还沾了些黑泥。
就连这一些微末的纪念,当自己被送回内城,从剧烈的头痛中醒来时,也早已经被人擦洗干净了。
“叔父,他们都是您的学生,他们中的有些人,直到现在还被日本人挂在宛平县那座高高的石坊上不能瞑目……”
陆应同忽然用尽全身力气发出一声悲啸,“叔父,您可知道,我是为什么要这样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