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亭外[民国](13)
许多事,即使他很清楚真相也不能向世人揭开,即便有人为国而死却背负骂名,如果没有得到准许,他甚至面对对方的至亲好友也不能吐露半个字。
这就是,“我们这样的人”。
孟常随觉出对方情绪,也叹了声。
就个人来说,他并不能否认程近书是一个优秀的情报工作者,如果……可惜这世上,从来没有如果。
沉默了会,他朝陆应同走近了些,试图拍一拍这位后生的肩以示安慰。
陆应同立刻侧身避过。
再开口时,孟常随的语气已经变得十分和缓:“谢云轻在甲字部的经过,所有的,不只是那三天,只要你想知道,我都可以清楚明白地提供给你,绝不隐瞒遗漏。”
“但,这是一个交易,而不是妥协。”
“当然,这是规矩。”利用、交易,永远是他们之间最纯粹的关系。
这一点,陆应同再清楚不过。
“还有,程近书这个名字,我想老师不会希望从你口中听到。你是个有分寸的孩子,这个我倒不担心。不过我在深山里待久了,难免有些私人的好奇心。情报交换并不是件小事,我有必要弄清楚,跟我交易的人究竟是谁,陈先生的暗棋?蓝衣社?还是……”
孟常随那双鹰一般的眼仿佛瞄准猎物,从高空俯冲而下一般,在漆黑中打闪似的一亮,“共|党?”
陆应同不着痕迹地避开他逐渐欺近的身影:“情报工作者合作时,并无必要告知情报来源。所有获取的信息,都只能靠自己分拣甄别。”
孟常随退回原地时露齿一笑:“可你就不怕我会当你是……”
“我也可以当你是。”陆应同随之也嗤笑一声,“战争,不就是我们这些作伪者最好的舞台么?”
“应同啊……”孟常随哈哈一笑,感慨似的摇了摇头,语气又带着些不分明的赞许,“你真正是老师的儿子,亲儿子。”
他们在一片浑不入耳的飞瀑喧嚣中交换了彼此的筹码。
离开前,孟常随向陆应同借了个火。
这时陆应同才重新看清楚对方的面貌。
端正的长方脸上无波无澜,眉宇如刀,颌骨如壁,眼底的燧石只在发现猎物时才燃起幽邃的火光。
只是嘴角那两抹淡淡的笑纹泄露了他的过去。
曾经陆应同认识他时,他满口粗话,放肆大笑,眼里的光倒并不比现在更执着,但那是因为总是打架生事,所以成天都是乌青的,反而比现在还要更看不透一些。
也许是认为从陆应同这里交易到的情报价值远大于一段不痛不痒的审讯记录,孟常随颇为得意地连吐了两个烟圈。
“有一点,你说的不尽然。”他幽幽道。
陆应同没有接话,脑子里还在回忆、归类、甄别和挑拣对方刚刚提供的所有内容。
孟常随又吸了口烟,朝白龙潭走去,一脚踏在潭边一块泛着青光的石头上。
“程近书并不是孤立无援,我说过,他为我们做事,也为共|党做事。共|党不是最爱标榜自己绝不放弃每一位友爱的‘同志’吗?”
“这些话,你怎么不对徐懋敬去说?”
“那他这个做老子的,怕是要更加焦头烂额了。”
孟常随轻蔑地一笑,转头又换了个话题,“应同,你现在还会抽烟吗?”
陆应同自嘲似的,笑了一笑:“烟这东西,只要上过手,就忘不了的。这个你比我清楚。”
自小学起,陆应同就被寄养在北平的叔父家。
直到升入高级中学的那个暑假,父亲第一次接他到南京,车直接开到了警备局的训练场。
孟道远公务繁忙,将陆应同扔给正在一旁领罚的孟常随,让他教儿子射击。
陆应同记得,那时孟常随满头的绷带,据说是在舞池跟洋人争风吃醋给打的。
“呸!”孟常随对初次见面的陆应同第一句话就带着脏字,“也不看看他*的一头金毛都让老子给削没了!老子被打?老子为女人就没吃过亏!”
陆应同在北大子弟学校见多了温文尔雅的学者绅士,跟言语粗鄙的孟常随偶一相处下来,有些看不上,又有些新奇。
于是学着样,枪法横冲直撞,气势第一,落靶也是第一。
“他*的,你到底是谁家的孩子,你肯定跟老师没半点血缘关系!”
孟常随满靶场东躲西闪,最后无奈,站定在陆应同身后,一脸狂躁,不停地抽烟。
“我他*真是闲出屁了接下这个活,老子放的屁来拉栓都他*的比你瞄得准!”
一天落幕,孟常随跺着满地的烟头,大方地抽出两张大钞给陆应同,“赶紧,老子要去找女人了。”
“你一个大老粗,哪个女人看得上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