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位新人在堂中站定,按惯例,此刻应由一位自男方亲戚中选出的儿女双全的妇人用秤或机杼挑开新娘盖头,露出新娘花容,然后两位新人再参拜家神及诸亲,但傅俊奕以远离家乡、时间仓促为由未请已方亲戚出席婚礼,挑盖头一节便由沈家女亲代劳。
傅俊奕衔笑盯着新娘盖头,妇人伸出的机杼轻轻探入盖头下方,悠悠扬起,徐徐露出新娘白皙秀丽的下颌。机杼顿了顿,继续向上,新娘弧度美好,精心描绘的双唇随之显现。
傅俊奕与满座宾客一齐屏息静气,继续等待。
机杼微微下垂,暂停一瞬后陡然上升,彻底将盖头掀开。
新娘微垂着头,傅俊奕先注意到的是她的珠翠团冠,须臾顺着四时冠花往下看,才与她此时向他投来的目光相撞。
空中乌云系着一场摇摇欲坠的雨,不时有雷声滚过,堂中晦暗。傅俊奕凝视着新娘,笑容已僵,卖力地眨了一次又一次眼,试图证明自己一时眼花,看见的不是自己那位故人。
一道闪电突如其来地将一切挑明,惨白的光映亮了新娘的脸,那眉目俨然是记忆中的她,只是幽黑的眼积着一千种怨念,殷红的唇含着最冷的决绝,皮肤和闪电一样诡异地没有温暖的色泽,而她的额发湿漉漉地,似乎被水浸过,甚至有一滴水珠,沿着她的额头滑了下来。
傅俊奕周身浮起寒栗,不自禁地后退,而那新娘冷着面色,一步步朝他逼来。傅俊奕瑟瑟地退到堂外,终于抑制不住内心的恐惧,转身朝大门奔去,但近门口处仍有适才克择官撒的谷豆,他踩到几颗,足下一滑,摔倒在地。才支身撑坐起,还未站立,那新娘已逼至他面前,俯身用冰凉的手指划过他的脸,幽幽唤了声:“傅郎……”
傅俊奕高声惨叫,拼命朝后缩去,牙关颤抖着,惊惧之极地发出一声哀号:“莺歌!”
第九章 尚食
莺歌凝视着他,容色凄清,没有回应,也暂时未有另外的举动。
幽凉的风掠过,一直蓄势待发的雨开始坠下,硕大的雨点击打在傅俊奕的身上脸上,虽然稀疏,但力道甚劲。他感觉更冷,蜷缩着,埋首于膝上,让脸部躲避着雨水的侵袭和莺歌的迫视。
忽然有一滴温暖的水珠落在傅俊奕暴露于风中的后颈上,与冰冷的雨水相较,甚至显得灼热。他觉出了此间异处,困惑地抬头窥去,但见面前的莺歌双目莹然,脸上尤有泪水滑过的痕迹。
“莺歌?”他试探着轻唤一声,而莺歌双睫一低,两滴泪随即坠下。傅俊奕伸手去触碰滑至她下颌的泪珠,再次感觉到了其中的温度。
他顿时明白,眼前的莺歌并非索命冤魂,而是活生生的人。惊骇之感霎时消散,胸中涌起层层怒火,站起来一把掐住莺歌的胳膊,将她拽至堂中,狠狠推于地上,喝道:“哪来的疯女,竟敢扰乱探花婚礼!”
莺歌抬首,含怒与他相视,而沈瀚夫妇与众宾客皆一脸惊诧,似乎完全不知发生何事,堂中乐音暂歇,除了门外风雨声,便只余一片尴尬的沉默。
傅俊奕又朝莺歌怒喝道:“你为何扮成新娘?沈家小娘子呢?”
“我在这里。”沈柔冉的声音自一侧帘幕后响起。众人朝声源处望去,见沈柔冉款款而出,身着家常衣裳,手中握着几卷文书。
走至傅俊奕与云莺歌中间,沈柔冉朝傅俊奕扬起其中两卷文书,道:“这位姑娘说,与你有婚约,这便是当初议亲时拟下的草帖子和细帖子。你且说说,是也不是。”
她旋即展开那两卷帖子,徐徐向围观人等展示,然后盯着面如土色的傅俊奕,冷笑着将帖子掷于他足下。
傅俊奕匆匆掠了帖子一眼,额上又有冷汗渗出,一时间心乱如麻,但兀自强定心神,矢口否认:“什么草帖子细帖子!唱名之后,常有人前来要求结交,与我交流翰墨。我所写诗文,有不少流传于京中,只怕被有心人寻去,模仿我笔迹写出这两帖子,再交与娘子构陷我,欲毁你我良缘。还望娘子明察秋毫,勿中小人奸计。”
他此刻暗暗观察堂中人,见认识的家乡人仅莺歌一人,料她缺乏人证,遂将心一横,决定诬她构陷,只要能说服沈氏父女同意完成这一场婚礼,今宵入了洞房,明朝哪怕真相败露,沈氏父女也不得不维护他了。
沈柔冉不动声色,继续质疑:“适才我听你唤她闺名莺歌,见她时又如此惊惶,想必她对你而言,不会是个陌生人吧?”
傅俊奕故做犹豫状,须臾一声长叹:“这位姑娘,我确实认得。在明州时,她父亲领她登门拜访,请我教她读书识字,顾及男女授受不亲,我并未答应,但出于礼节,对她提出的问题,也曾解答过几次。这位姑娘就此生出些绮念,常常纠缠于我。我为免是非,早早地赴京赶考,不想如今她竟追到京中来,伪造这些文书,蒙骗娘子,真是胆大妄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