炼狱记(4)
后来邢太太笑着对他说:“看来我女儿更喜欢和你呆在一起。”
他受宠若惊,慌忙低头,脸上发烧,说,按经上说,主的子民都是相爱的。
“是么,”她像是要拆穿他,弄得他惊慌失措,危急时刻,又转而一笑,才发现原来不过是有意吓吓他。他相信邢太太是对自己了若指掌的,却也有心保护他。“总有一天你会懂,这里面的美,Giuseppe。”
但要到很久以后,他才会明白,她这句话真正的意思。
来民国第二年秋,他们作为这小城里第一批传教士的工作渐渐繁重起来。大城市里不肯派人手,他们只好统统揽到自己肩上。除了日常的主祷弥撒,联络兄弟教会以外,迫于时局,教会必须听命于政府。使馆高层里的意大利人不少,但真正虔诚的寥寥无几,反而对传教带了些须轻蔑和歧视,想是觉得他们落后得可笑;民国人则是从一开始就排斥他们,对好心往往抱以白眼。他逐渐明白他们处在夹缝的地位,艰难求生。修士们以慈善医院服务为名义,兼顾使馆情报的不占少数,时而有谈判的,做个外交官的陪衬,毕竟和神学沾边,理由无论如何也显得更冠冕堂皇。而他们大多数又以为民国人因为拒领福音而应如索多玛城般该遭毁灭,心安理得地对战乱视而不见。他只有极力回避这些,夜夜祈祷更加恳切。
唯一的片刻安宁,是在安息日时见到小雅母女。
邢太太说:“这不过是轮回到达尽头时的先兆,而后一切毁灭,再重生。这虽是佛教里的说法,可我觉得合适。所有的迟早都会好起来。”
他笑笑,有些疲倦地说,我相信您的预言能力,但您知道还有多久?
她笑而不答,暗示一下女儿。小雅昂起脸说:“很快。”
然而动乱最严重的时候,他连这一片刻都失去了。
虽然他厌恶社交和政治,而且神父也知道并时时替他找借口推脱。但在使馆的强势下他还是不得不违心去做翻译,有时整天都回不了礼拜堂,除了彻夜不眠,就是饥饿。现世上民间的反抗势力又猛增,礼拜堂已经被劫过好几次,有组织所为也有乌合之众,图私利的更是多,根本谈不上正义性。一日他回去时,神父都在上午的暴动里受了伤。他什么都问不出口,只能默默地在胸口上划一个十字,心照不宣,他知道他们必须要坚持下去。
礼拜堂由此取消了大部分仪式,安息日更是闭门以免迎上滋事的高峰时段。好在他暂时不必去使馆,却也一个人百无聊赖。偶尔接待一两个来访或祈求平安的,都是和使馆交情深的有钱人。其余时间他一个人念祷告,听拱顶上的回音。礼拜堂主要用石块砌起,只在极高的地方开一排气窗。他把蜡烛全部吹灭,只留从气窗里打进的一道光,直直照在耶稣像惨白的脸上。主是愁容满面的死色。他不禁一个冷战,觉得一切都开始下陷,陷入一个无尽头的黑色旋涡里。他哆嗦着在祷告席上跪下,手脚并用地爬过去,在祭坛前摸出《圣经》。翻开的一页上,主说天国近了。他没有理由地一阵痉挛。
蓦地好像听见小雅的声音。她说:“很快。”
他比任何时候都坚信这是一个预言。
安息日见不到小雅母女,却仍可以从其他来做礼拜的老爷太太的闲谈里听来只言片语。邢家好歹也算个大户人家,虽说已开始走向没落,尚经受得这种上流社会里的纷纭流言。邢老爷得了重病,终日卧床,加上疼痛折磨,逐渐暴戾起来,为一点小事虐待下人是常有的,又无端斥责妻女,弄得邢府上下一片惨淡光景。他听了不免暗暗发愁,指望邢夫人能顺利地用她的无畏从容打发掉这日子。
但事实上噩耗似乎总是扎堆。使馆方面缺人,他不得不又被招去,然而故意表现得心不在焉毛手毛脚,求得回礼拜堂安心。回去时正巧碰到来做礼拜的一对夫妇,姓陈,也是体面人家,先前见过,也不陌生。然而从他们那里听到的却让他感到惊恐。
陈太太说,邢家的事这两天闹得格外凶。邢老爷犯了疑心,硬说抓到了太太在外找别的男人的把柄。太太又只是沉着脸说自己清白,越说越不相信,干脆禁声。老爷病中犯糊涂,倒以为是太太默认了。先是罚了三天不进水米,后来再问,太太还是倔强着不开口,结果老爷盛怒之下一顿毒打。小雅去护她母亲,也被波及。太太挨打时重心不稳,脸磕在桌子角上。铜雕花包的桌角,把脸划了三寸多长的口子,从眉角到这里。陈太太抽手比画了一下。好歹老爷在病里,身体弱,才算就此罢手,不然太太恐怕连命都保不住。可惜邢太太年轻时也是个俊俏人,伤口就算痊愈了,结了痂,也毁了她的一张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