炼狱记(5)
从此他觉得他那整天都在发抖,像是成了生来的顽疾。他哆哆嗦嗦地念了主祷文,扫过祭坛,又关了礼拜堂回自己的房间躺下。在毯子里一旦一片漆黑,眼前就会生动地浮现出邢太太的冷面,上面划开一道三寸长的血口,似乎闻都闻得到那种热而粘的味道。还有小雅,想必也会跟她母亲一样,在淫威面前咬牙也不会呻吟,纵然伤痕累累依然显得高贵而惨烈。他浑身的骨头都在咯咯地响,摸摸脸颊,已经是精湿。他很惊讶自己的眼泪这么多。
虽然是被禁止的,但他第一次觉得仇恨莫名其妙地在体内点着了。
他无奈地爬起来祷告到天亮,才昏昏沉沉地再次睡过去。
大约一个星期以后,他却在教堂里见到了邢太太。
那日一早他一人在祭坛上扫烛灰,得知有人要来做礼拜,早早地动手准备。但直到中午才见两个女人推门进来,神色匆忙。他觉得奇怪,刚迎上去要问,走在前面的女人忽然急急转身,向身后的人低语了两句,行了个不周全的礼就逃跑似的出了门。他这才看清楚后面的女人,还是穿着藏青色的锦缎旗袍,两只银镯子,紧贴身体的轮廓,肌肤尚如温玉,像前朝后宫的青花瓷器。她极慢地伸手摘下黑纱,他一眼看到那道伤痕,朱砂色的,居心叵测,毒蛇般撕开了她的脸。他一下不能接受亲眼看到流言里的那些悲惨,愣在那里,喉咙抽动,却只吐出一串模糊嘶哑的呓语。她低头快步走向他,在他面前驻了步,他比她高大许多,影子投在她身上,像是可以把她整个都罩起来。她原本娇小,被这阴影又削得单薄了一层。她抬眼对他微微一笑,嘴角抽动了那道伤,看上去说不出的凄厉。他看得触目惊心。
邢太太说:“愿主保佑你平安,Giuseppe。”
他忽然又有落泪的冲动,只好强忍住。“邢家的事怕你也听说了,”她叹口气,自顾说,“一切都像是幻觉,但残酷又真切。连同这浮世也是,荒唐得很。这种矛盾越发犀利,我也就越发迫切地要预言它的毁灭。不是诅咒,是预见。你明白的,它总会实现,只是早晚。这里就是一个炼狱。”
他扳住她的肩,您要相信我主,他是公平的。我们已经和他达成和解。他会惩罚迫害我们的人。
“不,”她口气坚决,却依然平静,“平衡早已被打破。迫害我们的是本身,因此下地狱也是主的指示,借此来洗去我们的种种罪,狭隘,暴力,□,贪婪……至于在那之后,谁上天堂谁下地狱,不是我们能看到的。不要试探,只要按照安排好的往下走。Giuseppe。”
他彻底被慑服,许久他们之间只剩沉默。他无望地想主与神的关联,毁灭与重生的关联,然而无解。之后她说:“Giuseppe,我不指望我能通过这炼狱,也无谓我该化成枯骨甚至是灰尘。只是我女儿,她不能去。因为她是无辜的,还有你,也一样。”
他诧异。
“和小雅一起逃离这里吧。”她说。
“每场浩劫之后必有余生的人,而现在,轮到的是你们。这同样是命运,但我又仅能预知到这里,至于以后,则需要你们仰赖信念和自身的纯真走下去……你们是被筛选的人,主会庇护你们……”
他说,但我究竟要怎么做?
“听主旨意,”她闭上眼,双手合在胸口,神色详和,沉默良久才缓一口气,像一阵淡而幽冷的兰花香,“和小雅一起,等。”
她从包裹里取出一封信交给他。“记得,Giuseppe,”她说,“等到一切成真的那一天,打开它,预言才会完满。主命我把我自己和女儿交给你,而我们也坚信他。尽管我甚至连忏悔的资格也没有,但我仍求主眷顾你们。”
他强忍的泪水终于刹那间迸发了。
次日,爆发了军阀指使的剿灭知识青年组织的阴谋,同时大批学生又起暴动反抗。城里血雨腥风三日,政府和民间伤亡都惨重。修士把礼拜堂关闭,企图借两扇摇摇欲坠的朱漆木门抵挡这浮世上的动荡,但并不成功。厮杀呐喊的震耳欲聋还未消退片刻,城里又起瘟疫。修士上午去使馆送信,中午时分返回,刚对其他人讲完街头的空无一人,怎样的死寂,末日似的阴冷,野狗撕咬着病死或饥饿的人的尸首,电线杆上还野蛮地挂着用以警告叛乱者的残肢断臂,刚说完立即倒下去,脉搏急促,脸色潮红,其余人赶紧将他送进房里,当夜就停了呼吸。次日又有两人病倒,依靠药剂缓解两天,最终也痛苦不堪地死去。一连失去三人,神父当即决定开门举行弥撒,求主平息,然而无用。他们连买蜡烛的钱都付不起,全城的人又惶惶只求自保,当然不会有人诚心前来忏悔。他们只得自己做给主看。明知人人各怀别意,他却一点不敢怠慢,祷告恳切,汗如雨下,一场弥撒完毕,已经几乎虚脱。但伺候礼拜堂不曾再有人病倒过。他也多少开始感到一丝欣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