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1942年的春天才刚到来,朝华收到一封来自远方的信,信中告诉朝华,承文去年夏天在台湾被捕入狱,至今下落不明。朝华和承文爹娘哭了一顿又一顿,可这回谁都没办法,即使手头再有十条小黄鱼,又能塞给谁呢,而且,这回承文坐牢时候的身份已经不一样,他不再是无足轻重党外人士,而是十足赤色分子。暂时的下落不明,极大可能就是性命不保。承文娘更是抱住唯一的孙子哭,从此对孙子更是溺爱。隔年,承文爹娘相继去世,留朝华带着一双儿女孤零零地守着承文的家。
启仁在不远的大山里打游击,却是一点儿消息都没有,比承文还不如。每年春节,上思房请来摄影师拍全家福,宋老爷总是很叹息。启仁去了哪儿,全家只有四个人知道:老爷,太太、朝华、和启元。四个人都不敢跟别人说启仁参加了山里的游击队。有不识相的人非要刨根究底,大家也只说启仁被送去广州做学徒了。这年头,连中立的都不安全,更何况投靠党派的呢。
第 16 章
1944年下半年开始,战火又延烧回来。虽然本地不是主战场,可日本鬼子的轰炸机经常从头顶的天空飞过,有事没事地投下一枚炸弹,或者扫一梭子子弹,然后拖着浓烟扬长而去。上思房的屋顶不知被扫了多少子弹,从日本鬼子轰炸开始,一家人都不敢再住晴翠楼,全搬到低矮的厢房去了。
住在石头村教书的启元也无法幸免,重重大山挡不住日本鬼子的轰炸机,石头村已有几艘渔船被炸沉,也有人不幸被轰炸机上的机关枪扫中,缺医少药的,躺床上不死不活嚎叫。一次轰炸之后,启元这个经历过沪松战役的人就总结出经验,日本鬼子飞机专门炸人多屋高的目标。保长索性在山上放一个人值班,看到日本鬼子飞机出现时,就死命敲铜锣,提醒村名四散躲避。
每到铜锣敲响时候,启元就领学生们往山里钻,两三个小孩子一组地占住一个坟头,鬼子的飞机从东边来,大家就躲到坟头的西边,等飞机从头顶飞去向西,大家立即飞奔钻到坟头的东首。可即使如此设计,依然有两个女孩子丧命在盘旋回来的飞机扫射之下。很明显的,鬼子清楚他们在杀戮平民,追着杀戮平民。
忆莲有次被头顶的飞机盯住,追着扫射,她死命地逃,死命地逃,跳进河里钻到石板下面,才算捡得性命。等飞机飞走,启元领着学生们从山上下来,见到忆莲下身流血倒在床上抽搐,忆莲流产了。启元不会做家务,想将忆莲送回上思房将养,可忆莲怕婆婆,不敢回去,宁可在石头村苦熬。好在忆莲年轻,很快调养过来。不过这事儿被宋家族人得知后,大家背后都在议论,宋太太终于把启元赶出上思房了。
这么多年的仗打下来,民众的生活本就已是强弩之末。这会儿再有轰炸机三天两头不分青红皂白地来回扫射,刚刚在战乱中摇摇晃晃地建立起来的脆弱生活秩序又被打破,收稻谷的不敢白天干活,收棉花的也是昼伏夜出,一时又是人心惶惶。可晒谷子晒棉花不能放在夜晚,白天在大平地上晒谷子晒棉花却是扫射的最佳目标。于是在风调雨顺的收获季节,稻谷发芽,棉花发霉,许多人损失惨重。灾难,当然波及到上思房:地租收不上来,却又是上头追讨赋税的重点目标,伪军拿着长枪来上思房要钱要粮。
宋太太害怕了,亲自回娘家,托关系要来两把手枪,一包子弹,给老爷和自己各配一把,以防万一。宋太太更指望的是丈夫的校长身份能帮忙酌情减税。可精通财务的启元看到的是现象背后的另一面。他给伪政府算账,每天的例行支出之外,现在可能还得负担鬼子军队在本地的行动,鬼子是伪政府的大爷,有钱当然先给鬼子用,那么伪政府手头吃紧,当然得武力往下征讨。时间越往后拖延,可能伪政府的征税力度越大。宋老爷极其认可儿子的说法,但心里嘀咕,这小子做人糊涂,大局倒是清楚。
宋太太也看明白了,捐税的事儿逃得过初一逃不过十五,她手里再有枪也没用。两把手枪哪儿打得过伪军。可眼下启元在教书,她又不舍得亲生儿子启农做那种事,她只好亲自出面去追要田租。太太一张嘴厉害得刀子似的,手段也是比上思房的其他人泼辣,一圈儿追索下来总算有些成就。可是伪政府等不及了,公历新年才到,他们就客客气气地将宋老爷等一干乡绅从家里“请”走,扣了,让宋太太等当家太太拿钱去赎。太太只能赶紧典当了自己陪嫁的几件首饰,好歹凑足大半的钱交上,才将老爷赎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