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元闻讯连夜赶回家里,本以为会接来脸色灰白的爹爹,不料却是接来脸色通红,手掌拍肿的爹爹,他想不到爹爹的脾气会这么暴。启元还在门外听到老爷责备太太不该拿钱去赎他出来,他就不信那帮狗仗人势的能将他怎样了。太太在屋里被老爷责备得哭起来,启元不敢进去,只好悄悄赶妹妹们走开。他转身时候听爹爹大声长叹,“可悲,亡国奴啊!”
可是,一个手无寸铁的亡国奴,除了叹息,还能做什么。连太太的娘家都被一队持枪的人围住,人员无法进出,店铺不能开张,僵持了几天也只能交钱。启元回石头村,见石头村保长也是唉声叹气,问这边村民要钱的任务都着落在保长头上,钱交不上去,上面唯保长是问。保长倒是想太平交钱的,可现在鱼货没人要,交什么钱,只有要命一条了。保长每天东躲西藏,有时候干脆躲到海岛上去,省得被枪指着催缴。
拨给公立小学的经费自鬼子打进来后,就年年减少,宋老爷只能四处节流,包括降低先生们的工资。学生更是一年比一年穷,一到开学递上减免学费的申请单子一年比一年多,学校明显是入不敷出。苦撑到今天,眼看一学期到头,宋老爷去伪政府讨要下学期经费,交给他的,是闭门羹。没钱,下学期还开不开学。跟先生们开会讨论,先生都说学业不能耽误,可议到钱从何来,却都没了主意。再说,有些先生们家里穷,还要拿工资养家糊口呢。
宋老爷并非没有想到过问富户募捐,可想到前不久才与那帮人关一起被逼税呢,这年头谁拿得出钱来,即使拿出来,也不多,不够先生们发一个月薪水。
最终,会议拿出一个最无奈的办法:家中尚可温饱,不等薪水回家开锅的先生,学校建议不领薪水义务教学。小学,必须继续,即使只是简陋地继续,孩子们的学业不能耽误。
宋校长自然是必须以身作则,他暂停石头小学,将启元从石头小学召回,一家义务提供三个先生。他还得出钱负担几位看门守卫的校工的工资。钱,当然由贤内助宋太太皱眉头想办法。太太眉头一皱,倒真是想出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她让刚从石头村回来的启元一家住到小学里去,正好一举两得,还可以减少一个值夜班的校工。
启元一家三口于是住到小学的校工宿舍。宿舍旁边是一块农田,原本是小学的试验田,这时候当然没有校工看管了,启元索性找个时间将地翻了一把,虽然水平很差,被路过乡民捂嘴取笑,可好歹种下去的蔬菜瓜果到了春天时候,一棵棵地发芽抽叶开花了。启元想到的是,家里一样是开销紧张,太太手指缝里漏给他的家用很少,他见缝插针种点儿蔬菜贴补自己小家的家用,还可以接济大姐一家,也好。令启元感动的是,这块闹市地方半开放的地里种的蔬果,居然没怎么被偷。
第 17 章
生活越来越艰难,启元总觉得是义务教书这件事让他可以直面清贫的生活,直面几个月吃不到荤腥,米饭里面拌番薯干的生活。总算宋老爷还是个讲科学的,即使眼下手头很紧,他还是让太太拿出钱来,让启农去市里给家中所有没长大的孩子买奶粉吃。包括朝华的孩子和启元的孩子也每天都能喝到一杯牛奶。大人,就硬撑着吧。
仗打得越来越乱,传说邻县驻入一队不知从哪儿撤退来的日本人,伤兵很多,但比之七八年前更凶残,看谁不顺眼就是一枪,连伪军供奉得稍有缺陷,也是一枪。众人都念叨那帮日本人可别来自家门口。
快夏天了,校工宿舍很是闷热黑暗,而且忆莲节省不舍得用电,一家人总是把晚饭端到菜园子里,就着淡淡的夕阳,坐在小凳子上吃饭。有熟人从菜园矮墙外经过,跟一家人打声招呼,“小宋先生,吃饭啦?”团团总是比爸爸回得快,大家一起笑几声。经常一顿饭要被好几个招呼打断,小宋先生与宋校长一样,现在也是本地的名人。
这天,一家人正吃饭呢,一个花子敲着饭碗过来唱道:“先生太太行个好哪,给只辣椒下饭吃哪。”
启元抬头一看,是个年轻的花子,瘦瘦的,笑眯眯的,看上去是个良善人,就道:“你自己进来摘吧,听你口音是苏北人?”他看到花子拿的大碗里有黑糊糊的一团吃的,他看不出那是什么,总归不可能是米饭。
那花子笑嘻嘻地翻过矮墙进来,却很规矩地只摘了一只辣椒,连声道谢,很是谦恭。“先生真有本事啊,一听就听出我是苏北人。先生去过苏北?”
“我在上海工作过。一只辣椒够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