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兀术只觉得浑身冷嗖嗖的。眼前这个穿着金国小王子服饰的少年,他本质上,还是没有变成“金人”?是他本性使然,还是这些日子花溶带给他的影响?
他惶然心惊,第一次意识到,那不是自己的儿子,真的不是!
那是两个种族的区别,这一刻,陆登夫妇的基因在他身上复活了。
陆登夫妇,也是另一种花溶类型的“愚人”,宁肯殉节,也绝不苟活。难怪这个孩子会和花溶一见如故。所谓人以群分,物以类聚。
多么可怕的事情!
他的愤怒慢慢黯淡下来,仿佛经历了一场大战,浑身虚脱。
陆文龙细细查看他的眼色,只见父亲满面从未有过的灰白和沮丧,甚至还带着深深的惶恐。他觉得陌生,父亲第一次变得那么陌生,仿佛自己不认识的一个人。
他难以掩饰自己的失望之情,第一次体会到人生的难以言说的无常,也第一次意识到,父亲,并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英雄无敌,伟大深情。他不再跟父亲说话,只是催马往前,那么急迫,既然父亲不愿意救,自己总是要救的。就如妈妈多少次舍身救护自己一样。
对于父亲来说,妈妈死了,天下还有许多别的女人争着做父亲的王妃;但对自己来说,妈妈死了,就再也没有了。他一直以为花溶是自己的生母,从未对此怀疑过。
远远避开的一众侍卫这时才上来,武乞迈着急道:“小王子这是要去哪里?怎么办?”
金兀术没有回答,他也回答不上来。
这是一个阴天的清晨。
山雨欲来,林间落叶旋转着飞舞,呼呼的,连空气都带着一种阴郁的气息。花溶伏在马上,昏昏沉沉,也不知道究竟跑到了哪里。她忘了自己是怎么再次上马的,那马不是已经跑了么?怎么又跑回来了?
她是要等着秦大王的,想看看他在哪里,想知道他是否还活着。可是,为什么就是偏偏等不到?
她手里抓着一块如铁的干粮,那是从怀里摸出来的,还带着一股血腥味。没有任何味道,她却吃了下去,渴了,就咀嚼手里扯来的一把青草。
活着,一直要活着。
经历了许多次生死后,就明白,只要能活着,还是活着最好。
身上七七八八的伤痕,却都是外伤,并不致命。可是,胸口却一阵一阵地郁闷,终于,她再也忍受不住喉头的那种腥甜,一张口,一口黑色的淤血就吐了出来。她身子晃荡,紧紧拉住马缰不让自己落下马,这一战,几乎如一盏油灯,燃烧到了最后,快要油尽灯枯了。
心里是失望的,又是兴奋的,那一刀,想必还插在秦桧的胸口,他不死也得半残。这算是赢了还是输了?只存着唯一一个念头,无论如何,要去找到儿子,再见他最后一面。这本来是战前就存着的迫切,只是,那时生怕动摇了自己的信念,所以不敢去。此时,已经非去不可了,无论如何都要去一次。小虎头,他可还认得自己的妈妈?
她抬起头,想辨认一下方向。小虎头距离此处,还有好几百里的距离,自己,是否还能支撑到那个时候?
“丫头,你等着,我带你去找小虎头……”
正文 第566章 往事还在
是谁在说话?身后,寂静无声,天地之间,只剩下自己一个人。她要回头,扭动脖子,脖子都没什么力气,是疼的,浑身如散了架一般,抽搐着。
心里洋溢着一种温柔的情绪,无论是救援的他,还是暴怒的他;在那生死攸关的时刻,有人为你,不顾一切。她忽然觉得惶恐,其实,她的本意,并无意让他们参与,尤其是秦大王。每一次的出生入死都是因为自己。如果没有自己,他的这一生,一定快活得多。
眼睛模模糊糊的,她用力一擦,上面的鲜血凝结,全是血腥味。那是无数敌人的鲜血,甚至还有秦大王的,是他的,他臂膀上甩出的鲜血,落在她的脸上身上。她被这样的情绪一激动,身子一歪,几乎又要掉下马来。
她拉住缰绳,几乎要将手勒出血来。
“丫头,丫头……丫头……”
阴风里,一阵阵的呼唤,隐隐的。她心里一荡,疑心自己出现了幻觉。
“丫头……”
她手一松,几乎要掉下马背。
后面,隐隐的马蹄声,是秦大王,是他追来了。随即,是越来越急促的马蹄声。
她要转身,身子却是疼的。夏日的风吹在身上,冰凉的,无法靠近。
“丫头,丫头……”
她心里一凛,自己此时已然是油尽灯枯之势,再见秦大王,又有何益处?难道自己要死在他面前,从此留给他无穷无尽的伤心和痛苦?他千里万里赶来,出生入死的救护,并不是要期待这样一个结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