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溶,你看,夕阳多美!”
她扭过头,根本不看:“不,我讨厌夕阳!”
“哦?”他兴致勃勃,“为什么?”
为什么?夕阳的美丽,每一次带来的都是劫难;甚至不知道看到它落山后,还会不会看到它升起来。从十七岁起,她就很讨厌夕阳了。
“花溶,难道你不觉得很美?夕阳,是人间最美的事物之一,看着最美丽在自己面前消失,那是一种极度的伤感。你们汉人有‘夕阳古道无人语,禾黍秋风听马嘶’;‘夕阳鸟外,秋风原上,目断四天垂’……”
她仓促打断了他的风雅,尖锐道:“难道你就没听过‘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他一呆,再也说不下去。
昔日穿了红色宫装,香手托腮,挥毫写字的女子不见了;素手烹茶,浅浅柔情的女子也不见了;甚至那个黄昏的渔家女,一曲歌罢,引自己上当的女子,也不见了。只剩下身边做着这个满腹心思只剩下报仇雪恨,神色憔悴的女子。
连夕阳,在她眼里都已经变成了魔鬼。
两人陷入了沉默,夕阳在天,满目绯红,却再也没有探讨的余地。
陆文龙的声音在林外响起:“妈妈,阿爹……”
金兀术看着他跑来,提着长枪,英姿飒爽,经过这些日子的磨练,他仿佛又窜高了一头,英俊的小少年,慢慢地,有了男子汉的雏形。
隐约里,那是一种期待已久的风情,娇妻幼子,红袖添香,他们才是自己的家人。
“花溶,我就只有这么一个儿子了!”
说完,他才发现自己语气里面的哀怨。像一个怨男。
“不,四太子,你儿女多的是……”忽然想起,他的确有过儿子,但现在儿子们都已经死了,便改了口,“你还有女儿……”
“可是,她们都不如文龙。常年征战在外,她们跟我没一个贴心的,甚至无一人在我面前撒过娇。”
那是当然。以为只是女儿而已。无论是大宋还是大金,需要的都是男人,劳动力,勇猛的战士,女儿,总是可有可无的。既然不曾倾注心血,又何来多少舔犊情深的感情?
“如果你要文龙,可以带他回去!”
他微微恼怒,就是这样,当初拼命地要带走孩子,现在又拼命地要还回来。“花溶,难道你就不曾想过孩子的感受?”
花溶来不及回答,陆文龙已经跑过来,坐在二人中间,一手拉着一人,满面笑容,脸上时亮晶晶的汗水,又大又黑的眼珠子十分明亮。这是他第一次没有看见二人吵架,如此和睦地坐在一起,不是仇人,仿佛真正一家亲。“阿爹,真好,我一直希望能这样……呵,妈妈,这样真好……”
二人脸上都露出了笑容,金兀术不自禁地看去,才发现,这是二人第一次表情如此协调。他心里一跳,那种久违的动心的感觉忽然跳起来,带着淡淡的温馨和朦胧的喜悦。
“阿爹,你送我的赤兔马真是好极了……妈妈,阿爹给我带来了许多好玩意,哈哈,我真喜欢……”
他一个人不停地叽叽喳喳,仿佛第一次领略到“父母双全”的快乐,那种受到极度宠爱的属于孩子的喜悦。
花溶默默地听着,越是这样的时刻,她越是不愿意泼孩子的冷水,哪怕是假象,她也愿意极力维持他这种短暂的快乐。
金兀术拉着儿子的手,看着远处已经开始点燃的火堆。陆文龙顺着他的目光,高兴道:“阿爹,今晚我们要举行大宴,你留下吧,很好玩的……”
金兀术刚要答一声“好”,花溶却先开口:“文龙,那不是大宴,是招魂,是祭奠族人们死去的灵魂。你阿爹不适宜留下。”
金兀术满面失望,他自然知道这是招魂,如果他留下,相信大蛇部落也会很高兴。可是,花溶摆明了就是赶自己走。
“花溶,我想陪陪儿子,这也不行?”
“你如果想陪他,可以带他一起走,朝夕相处岂不是更好?”
他蓦然起身,有些恼恨。他知道她的打算,只要扔掉了这个“包袱”,她就可以轻装上阵——去送死了!自己却偏不如她所愿。
陆文龙急忙拉住他:“阿爹,你要去哪里?”
“天色不早了,你阿爹该回去了。”
他终于忍不住了:“花溶,不用你催促,我自然晓得走。”
她没有继续说下去。
前面,金军已经列阵,等着主帅一声令下,启程返回。星夜赶路,再见,不知何时。陆文龙依依不舍地追上去:“阿爹,你什么时候再来?”
“只要你妈妈同意,我随时都会来。”
球踢回来了,花溶却并不接招,佯装没听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