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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钟遥遥(357)
作者:吃一整天 阅读记录
“我……我腦袋出瞭點故障,進來休養。”
“年輕人保重身體才好哇。我像你那麼點年紀的時候,可還沒這麼多亂七八糟的……”
“好的,好的……”盧文秋漫不經心地應著。
“唉,我也不是說你,現在的年輕人都這樣。時代不同嘍,我又不懂你們在想什麼。”
盧文秋沒有回答他。
“就我那兒子嘛,氣死我瞭,他……”
山崎先生說到一半,被痰嗆到,猛烈地咳瞭起來。
旁邊馬上跑來一個護工,替他清痰。
“你看,”山崎先生又說道,“我八十三歲瞭,什麼事情沒見過,結果到瞭你們這一代,這感覺就像、就像外國人一樣,完全沒有瞭日本的東西。”
盧文秋感覺有些滑稽。他本來就沒有日本的東西。但他還在聽他說著。
3月11日。
山崎先生起得很早,通常是清晨四點左右就起來,然後咳嗽。
有時把盧文秋吵醒,但吵醒瞭也沒辦法,隻好忍忍,繼續睡下。
“真不好意思,老是吵醒你瞭。”山崎先生說道。
“沒事,我能理解您。”
山崎先生,說實話,讓盧文秋想起瞭他父親。
“您年輕時候是做什麼的呢?”
“我參軍。”山崎先生簡短地答道。
盧文秋內心咯噔一下。
“參軍……是自衛隊嗎?”
“什麼自衛隊,”山崎笑瞭起來,“那時候我早退役瞭。”
也就是說,山崎也加瞭舊日本的軍隊。盧文秋有點不想問下去瞭,他想起瞭那個陸軍方面的門別老人。
“您參加的是陸軍嗎?”
“海軍。”
聽到這個回答,盧文秋心裡松瞭一口氣。
“您去和美國人打仗瞭?”
“對嘛,我十八年(1943)入伍的,那美國鬼子——唉,不提瞭,不堪回首。”
“的確很殘酷。”
“我到現在都還總是會夢見那些東西。那些血淋淋的畫面。”
“嗯。”
“我的兄弟,昨天晚上還一起吃飯聊天的兄弟,今天就在我面前被打碎瞭。當時每個人都發狂瞭,我們逮著瞭一個美國鬼子,用刀子把他的皮片瞭下來。一點也不心慈手軟,我們聽說那些美國人也這麼對待我們的兄弟,把他們的腦袋一點點切下來,你知道的。”
“回想起這些事情,您有什麼感受呢……”
“什麼感受呢……最大的感受就是,不要戰爭,no war,就是no war(不要戰爭)。我們把那個美國鬼子切開之後,發現裡面心肝脾肺腎,什麼都有,就和我們的兄弟一樣。當時所有人都殺得狂熱,是在終戰之後想起來這件事,才意識到,到底那個美國鬼子和我們有什麼區別呢。”
“我一直覺得戰爭很無聊,政治也很無聊。”盧文秋說。
“我們都是人類罷瞭,為什麼要自相殘殺呢。我當時感覺被騙瞭,”山崎先生嘆瞭一口氣,“那些衣冠楚楚的政客,那些宣傳傢、鼓吹傢……”
“他們後來搖身一變,成瞭戰後的政客。”盧文秋接過話頭。
“對,但後來我們剩下什麼呢,我找不到工作,在外面流浪的時候,就在想,我們究竟剩下瞭什麼呢?沒有工作、沒有錢、也沒有老婆孩子。我父母過世得早,弟弟也開戰鬥機撞死瞭。剩下我孤零零一個人,有什麼呢……我又沒有讀過什麼書,也沒什麼技能。我算是恨死那些政客瞭。”
“那對天皇,您怎麼看呢。他不是最大的鼓吹者嗎?”
“嘛,天皇啊……”山崎先生的語氣一轉,“你是反天皇主義者嗎?天皇陛下嘛,這不能說,這不能說,這也不是我們小民能評價的……”
“好吧,您後來經歷瞭什麼呢?”
“我在社會胡混瞭幾年,才找到一份電工的工作。然後就一直幹到退休。”
“您之前提到您兒子,我想知道……”
“我兒子,別提他啦!我困瞭……”
山崎先生說著,拉上瞭簾子。
“行,您講瞭這麼多故事,休息一會吧。”
盧文秋無奈地看向窗外。這時依然下著綿綿的春雨,天空一片灰蒙蒙。
晚些時候佐藤來瞭,買瞭一袋橘子,叫上唐執,和盧文秋三人坐在一起慢慢剝著。
“他說他忘記瞭很多事情。”唐執對佐藤說道。
“嗯,”盧文秋補充道,“近來我越想越奇怪。但怎麼樣都記不起來發生瞭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