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虎(34)
湾仔的老唐楼,总是一副上不了台面的破落相,秃皮的楼墙,狗皮膏药一样贴满了广告,治疥疮的、止小儿肺咳的、本堂精治大活络丹,拖住了时代的后腿,得留神了,讲不定从某个楼洞中暗器似的闪出一脸盆的脏水,污了布鞋面,堆在街角菜皮烂叶,被人遗忘掉的留下来了,更不知道打哪儿窜出股气味来,兴许是生在这片土地,长在墙上的,陈腐的,沤臭的,快要烂掉的味道。
丁烈已认不得这个地方,但这个地方到处是认得他的人。
“烈哥,你返嚟啦,到我屋企嚟饮酒啦。”
「粤:你回来啦,上我屋里喝酒啊。」
“烈哥~咁耐唔返嚟,系唔系都唔记得我哋啦??”
「粤:这么久不回来,是不是把人家都忘记了?」
“啊,阿仙,你唔好发姣啦,烈哥有阿嫂嘅,我就蚀底啲,将你娶咗啦!”
「粤:你别发浪了,烈哥有大嫂啦,我就吃亏点,把你娶了吧。」
“啊呀!滚喇你!你睇下你,整个麻甩佬①咁样,不好行埋黎啊。”
「粤:啊!你个臭男人~也不看看你一副色眯眯的衰样,别靠过来啊!」
丁烈跟着大伙笑,眼睛坎坎瞟到街边,沿唐楼底下坐着个女子,白布衣,黑色大布裤,裤管下一截细苗苗的腿,十根手指头在一把把皱皮烂叶的咸菜干里白得招人,月牙儿眉,从一方的耳朵后头,尾巴似的垂下来一条乌亮亮的辫子,她笑,嘴里也没停,咿咿呀呀,好像哼着首小曲儿,听着挺耳熟。
鬼头七在这还有个相好的,从前是花楼里的管事婆,现在手底下也管教着七八个大姑娘,在女人身上失掉的意气,自然要从女人身上找回来。
“烈哥,走喇!”鬼头七自己吃惯了大荤,看不上豆芽一样的小丫头,觉得配不起丁烈,“今晚啊,大把更加好嘅货色。”
先吃酒,酒桌上清一色男人,把人喝得醉醺醺的,肚子也敞开了吃饱,浑身的狠劲儿和那把力气上来,不消言语,都眯缝眼开始惦记找女人。
如今做娼比不得以前,人贱如货,各个没有好颜色,粤东女人如板的身材,搽了粉的脸,稀松眼皮下一双双疲倦的,媚态牵强的眼,给几个大钱就能带走一个,鬼头七的相好过来打了个招呼,意思让丁烈再等等,其实不用她说,他也没个看上的。
一排女人都叫人领得差不多了,她含笑,神神秘秘地牵来个姑娘,粉桃似的脸蛋儿,是新人还没遭作践的气色,气息干干净净,有个活生生的人样。
下午唐楼下唱歌的小丫头,换了身新娘子的小袄,细褶的绸裙,人也好看了,低了个头,两只脚不知道往哪儿搁的,朝内拧成个八字,没见过世面,也不知道马上要跨入哪里的乡巴佬。
丁烈没大仔细瞧她,只敷衍着问:“哪里人?”
“苏……苏州人……”开口一口黏糯的江南口音。
丁烈瞬的从椅子上站起来,揪她的下巴:“你叫什么?”
姑娘月牙儿的眉抖抖索索的,眼里兜住一颗泪珠子,嘴上还知情识趣地笑:“张……张莹……”
盈盈?她也叫盈盈……
丁烈的手松了点:“会唱歌吗?”
她点头。
“唱一首。”
“天涯呀海角……觅呀觅知音……”
“唔系,不是这首,再换一首。”
……
“不是!不对!”
……
泪珠子千条万条地滚到手背上,丁烈终于如愿听来一首《月圆花好》。
“就她了。”他说。
这些娼子款人的地方都和这条陈旧的街一样简陋,窄小如笼的一间房,门上拉了道布帘,靠墙一张单薄的板床,丁烈坐上去,立刻古稀老妪的菠萝盖一样摇摇晃晃。
突来的心定,旧日熟悉的生活,安全包围着他,他把在一边解衣服扣的姑娘喊过来:“刚才那首歌,再唱一遍。”
不叫她脱衣裳,干什么她都卖力,人也比前头放得开,唱得有气力:
“浮云散,明月照人来,
团圆美满今朝醉。
清浅池塘,鸳鸯戏水,
红裳翠盖,并蒂莲开,
双双对对,恩恩爱爱,
这软风儿向着好花吹,
柔情蜜意满人间。”
歌还是那首歌,人也是一嗓子糯韵的婉转,也许还没经过人事,对男男女女之间的那点事儿远没有开窍,她唱得很好,却唱得不像,一首缠情蜜意的曲子,叫她唱出了刻板规矩的调子来,到底不是那个人啊。
可丁烈听不够似的:“再唱一遍。”
……
“再唱一遍……”
……
嘎吱咯吱的床板摇,丁烈恍惚捏起她尖窄的下巴,白净的脸上,一双战战兢兢的眼,除了皮白,再没相似的地方,他吸了口气,匆匆闭上眼,把人摁倒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