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明河面色不变，只是耐心而认真地倾泻想要聆听的意味。

“我不是作为继承人培养的。我可以分到一部分财富，但是继承不了权力。不单单如此，我的婚姻也是被操控的。好在我至少有点选择的权利，毕竟这好歹是个自由恋爱的时代。当然，是在别人提供的名单上选择。”

“季明河，我姑且认为你和庄恒衍交往是自由恋爱的成果，他们都说你对庄恒衍很上心。这很美好。但我不得不告诉你，庄恒衍也是我权衡过利弊的选择。和他结婚，我可以接近权力。”

“你明白吗？”

钟灵梦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出生在一个重男轻女的家庭……不是我能选择的。”

比起采用压迫手段，钟灵梦希望自己能够以一种更和平、更能留足双方体面的方式说明情况。

“可能我的话有点残忍。可是季明河，庄恒衍这类人在伴侣选择上功能分明。他最终只会选择门第相当的女性结婚，其他不过是一时兴起的消遣而已。”钟灵梦在这里顿了顿，“所谓的门第相当，意味着保质期长久得多，也有人托底售后。明河，你能懂我的意思吗？”

“我明白。”

季明河道，“Michelle，我都明白。”

她们谈得很融洽。钟灵梦承诺她会尽力撬动庄恒衍，这样即便是由季明河提分手，也不有太大的问题。

“我希望能够尽可能地帮你保留尊严。”钟灵梦临走时真诚道，“我始终认为这一点非常重要……哪怕我已经出卖尊严，要做一个不太光彩的第三者。但这是我的选择。”

在她看来，没有那么多爱与不爱，不过是将利益包裹其中的相互赠礼。而且送出去的礼，往往最终还得收回来。

“季明河，谢谢你的谅解。”她由衷道。

“你不需要我来原谅。”

季明河把电脑放好，背起书包。“希望你能拥有一个心情好的下午。”

她乘上回学校的公交车。

庄恒衍迟早会跟她提分手。季明河对这一点很清楚，从最开始就知道。

他们交往的时长由季明河全盘交给庄恒衍决定。但现在，既然钟灵梦这么说了，季明河便需要多留心她那边的消息，然后断了这段孽缘，成就另一个佳话。

钟灵梦是个好人。不过她想错了一点，就和大多数人一样。

她索取的东西不是庄恒衍提供的，而是她通过一种接近幻想的理解提取得来的。

“季明河。”

“怎么了？……抱歉，你想做什么？”

先前那一遭实在令季明河印象深刻，乃至于让她识别出庄恒衍话语中的不寻常。他也确实降低了难度，喊了一声她的名字。

庄恒衍喊这一声是为了给自己壮胆。

如果那天季明河没有突然出现，他现在会不顾一切地去亲她。这里没有那群损友，庄恒衍不会再用那么温吞的亲法。

真**的**。庄恒衍在心里骂。他跟季明河交往是赏给她的，根本不存在对不对得起的说法。可他心底就是感觉自己因为那天的经历矮了一截，酸溜溜的，好像做了什么错事。

他，庄恒衍，绝不可能在季明河面前做错事。

“……我想做什么？季明河，你装什么傻？”找回自尊不成，庄恒衍恼羞成怒，音量霎时上扬了好几个度。“你不会用眼睛看吗？”

季明河：“我没看懂。”

“*！”

庄恒衍开始在活动室里到处竞走。

到最后，可能是走累了。“你给我滚！”他指向门口要赶人。

“再见。”

季明河对他微一点头。

第14章 苟且

“吱呀”。

“吱呀”。

很熟悉的声响。

有些声音，只能靠人的耳朵来听。

落到纸面上，摇摇欲坠的木门被人推动时发出的哀嚎声可以是这样，树上寄居的蝉也可以是这样。文字向来是个如此狡猾的东西。

她走在窄窄的田埂上，走在前头；她的老师走在后头，一路看着她，防她一个不留神栽进水渠里。

“季明河，有些人不能得罪。在他们面前腰板弯一点，那不叫窝囊。”

“如果这种叫窝囊，那我没讨回公道把事儿说明白，反而灰溜溜地主动辞职到这里教书，是不是很窝囊？”

那天回家，季明河写作业。

她在作文簿的最后写“高尚是难得的机遇，苟且才是人生的常态”。交上去改完，老师下课让课代表把季明河叫到办公室里，问她是怎么想的。

“苟且也很好。‘苟且’是努力生活的人。”

这一年，季明河十四岁。

季明河通宵完成了 deadline。这种事常有，用夜晚睡觉的时间完成已经不算一种需要被补偿的牺牲。

人终究不能把自己当作耗材。所以她合上笔记本，要回宿舍花上一点时间休息。这么说来有点不近人情，但季明河希望那是一场效率高的睡眠。她不想醒来后头痛欲裂，恨不得找板止疼药吃。

她没机会睡好。放在脸旁的手机振动个不停，季明河动了一下，颤动的冰凉金属便一下子贴过来，令人近乎做出一种无意识的痉挛，然后惊醒。

“……你好？”

“季明河，晚上八点过来。地址我会发给你。”对方交代完就挂了电话，没有留下一点喘息的空隙。季明河懵懂的一声“好”同样没有机会经过现代设备的失真处理。

季明河趴在床上，花了点时间对应上庄恒衍那张总是气愤中夹杂讥讽的脸。

反应过来，她又看了一眼时间。

现在早得很。季明河放下手机，这一次一直睡到自然醒，没有用得上闹钟。她对自己生物钟的信任强过李静巍帮她设置的“Wake”。眼下还够她动会儿笔，笔杆压得老茧向下凹陷，像一个充分发挥韧性的圆煎饼。

庄恒衍发来的定位是一家黑珍珠西图澜娅餐厅。

“季学姐。”

季明河对他微微点头。“你好。”

“庄恒衍怕学姐找不到地方。”薛钊还是未语三分笑的模样，尽管有点油滑气。“学姐觉得这儿环境怎么样？”

她便环顾四周，再回答：“很豪华。”

“哈哈，学姐真是个实诚人。要我的话，就觉得堆砌感太重了。……”

包厢的门像是皲裂的石头，暗金色的裂纹想是要从中流出昂贵的浆液来。

季明河刚进门，尖锐的口哨声迎面长鸣。

“哟，两个主角到了啊。”

薛钊摊手，就要走过去坐到自己先前坐的位置上。“庄少爷，你又在开玩笑了。”

封闭的环境需要慎之又慎地对待。季明河打量室内的环境，昔日围绕在庄恒衍身边一圈又一圈的狐朋狗友们工整地坐在长桌旁，还有几个西装革履穿得比较正式，让她眼睛不太适应。

视线最终落到钟灵梦身上。她坐在庄恒衍身旁，穿一件粉藕色的长裙，头发微卷。

再次见到季明河，钟灵梦面露惊讶之色。作为庄恒衍的女伴，她在桌上只需间或地喝一口香槟，听着一声又一声“嫂子”的恭维笑意涟涟。

钟灵梦并未料到季明河今日会出现在这。她原本以为薛钊是去接庄恒衍其他亲近的友人。

这是场非正式的私人聚餐，桌上都是庄恒衍的朋友。他先前时不时看一眼腕表，钟灵梦看在眼里，没有多想。

但在那一瞬间，钟灵梦不得不想很多。

感情层面，她实在忧心庄恒衍要做件无益于她嫁进庄家的大事；理性层面，她觉得庄恒衍不可能选择这条道路。

他的本质是畏强欺弱，钟灵梦看得再清楚不过。

心中思虑间，又并不妨碍钟灵梦对季明河轻轻点头，示意她不必畏惧。她们这对本不应该同时出现的人，今天既然被庄恒衍集结在这儿，钟灵梦觉得自己也要负起责任来。

尽管钟灵梦对庄恒衍的做法很不满。她坐在这儿，并不合“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