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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亚洲的星空下(11)



“我决定了,”她宣布说:“情人节时我要到法兰克福一趟。我不能再这样下去。”

“他有打电话来吗?”我问。

“打了。”

“怎么说?”

“还能怎么说?不就功课忙。”

听了就知道是借口。我喝口红酒,咽了下去,把话也咽下去。

“你不说点什么?”王净反问。

“你真的要去?交通费不便宜——”我什么都不好提,竟说了这最不合时宜的。

王净错愕住,睁大眼睛,蓦然“噗地”一声笑出来。

“我说刘理儿,”她边笑边喘气,“有你在,我就算想自怜自艾自暴自弃也不是太容易。”

没那么夸张。不过,的确比愁眉苦脸的好。

“对了,”她帮自己又倒了一杯酒。一瓶红酒已经快见底。“你那个舒马兹杨是怎么样一个人?”她知道我跟在他门下。

“小姐,你说话也说得清楚一点,什么叫‘我那个舒马兹杨’?”我不想谈他的。

“你知道我的意思的。”王净咯咯笑,一点少女的神经质。“你知道他多少?”

“不多,就公开那些。”我知道的都是人家早知道、媒体已经报导到烂的。

“那你对这个大概会有兴趣。”王净掩嘴又笑起来。

她对乐坛认识不多,就台面上那些。这很正常,因为那不是她的专业。就好像问我商界有哪些大家,我也是一问三不知,一片雾煞煞。

我没兴趣,但她抱着红酒瓶,兴致勃勃又说:“我特地打听了一些,翻了很多资料。你知道吗?原来你那个老师还真有些来头,不简单哦!”

“他以前很出名过,我知道。”

“我不是说那个。”王净啜了口酒润喉。“我没见过他,不过看照片,他长得挺精采,有摄人魂魄的魅力。”

我明白她的意思,也就是“有迷人的魅力”。说舒马兹杨英俊,那太伧俗。

“你天天跟他打照面,有什么感觉没有?”她突然岔开题。

“天天跟他打照面的,何止我一个。”我避重就轻。王净不知道,舒马兹杨其实是个不亲切的人。

“就是这样!天天盯着宝石看的人,都不会知道宝石的名贵。”王净的比喻差点教我岔气。她用握着酒杯的手比个手势,继续说:“舒马兹杨有东方的血统,你知道吧?他父亲是美日混血儿,母亲出自巴伐利亚望族舒马兹家族。他们欧陆这些所谓的望族,不指的是家业而已,最主要的还是血统,他们就迷信这个。就好像我们古代封建制所谓的王侯贵族。我查了一下,舒马兹家族在哈布斯堡王室鲁道夫一世在位时,大大显赫过;他们也是那时侯建立他们的权望的。现在虽然没落了,关起门来还是可以斜眼看人骄傲一下。”

“你是说舒马兹家族没落了?”

“现在的新贵何其多,他们有的只是过去的辉煌。当然,家业还是有一点,也还维持有它一定的名望地位。你别看这些欧洲人喊什么自由民主,骨子里那种阶级意识和身分血统要求其实最强烈,势利得很。若不是出身名望之家,你以为舒马兹杨凭什么那么快就窜起来?”

“可是,他还是有才华的。”说舒马兹杨光凭家势,有欠公允。

“那是自然的,可是有才华的何止他一个。出身还是很重要的。”

“既然如此,既然他们那么重视身分传统的,舒马兹杨的母亲怎么会和——嗯,他父亲联姻?”

“我本来也奇怪,后来就不奇怪了。”红酒已经见底了,王净抱着酒瓶酒杯干过瘾。说她醉也不是,条理清晰的:说她清醒,两只眼瞳迷蒙的渗出水。

“怎么不奇怪?”我问。忍不住。

我是同意王净的话的。欧罗巴这些白人喊什么自由民主,日子侥幸的好过几百年,可是骨子里真的是势利得紧,其实跟中国封建制度那一套没多大差别,就迷信出身血统那回事。进入后资本主义时代,财富决定了新阶级,有钱的富人成了新贵,还是脱不了身分和阶级那一套。

舒马兹家族就算没落了一些,家底还算不少,想不出理由找不到好阶级的门户之家。

“现在是二十一世纪了!”王净说:“资本主义最大的贡献就是社会阶级重新洗牌,推翻以身分血统为主的金字塔结构权力阶层,而改代以金钱财富为本位。也就是,财势决定了一切。”

我拍手鼓掌起来,脸颊热热的有点燠燥。

王净得意地笑比个手势,继续说:“舒马兹杨的父亲来头其实也不小。美籍的父亲那边是物理博士,麻省理工的教授;母亲家族那边和日本某财团有关,家大业大,不比舒马兹家族差。”

原来。我点点头。上流社会的故事听起来算戏剧小说。

“不过,他父母的婚姻不太长命,好像在他初出乐坛不久就离婚了。”可想而知,舒马兹杨是跟母亲这边的。

这样的结局一点都不伤感,甚至令人习以为常,似乎本来就应该这样。否则,集财富地位于一身,又加上幸福快乐,实在太让云层下的众生心理不平衡。

我暗诧起来,对自己荒谬的念头失笑起来。

不能怪我心眼这么不良善,实在是舒马兹杨那个人太不使人愉快。我觉得我的心慢慢在扭曲。我跟着他学习,投在他门下,私心里却这般非议他——唉唉!

“就这些了。你参考参考。”王净摆摆手。

“你特地为我打听这些的?谢啦!”

“不客气。知己知彼,百战百胜,你多知道一些,心里好多斟酌一些。”

说得好像要争斗打战,我笑。

“你别笑,认真的!我每天看你垂头丧气的,好像不怎么顺利。我听说舒马兹杨那个人好像不太好相处。有些乐评家对他的评语很差,说他江郎才尽了——你怎么会从维也纳跑来跟他?”

王净说话有省略尾词语句的坏毛病,好好的说得我好像千里跑来跟舒马兹杨私奔。我也懒得纠正。

“一言难尽。”我比个“故事很长”的手势。

“那么长?”她睁大眼。放弃说:“我今天没力气听了,累了。”

我莞尔。我其实也没力气说了。

她摆个手,进房睡觉去。我拿出方才买的香奈儿十九号朝空中喷了几下,顿时,冷清的香向我落罩下来。

比起舒马兹杨身上的味道,此刻笼罩我的冷香感觉还要温暖一些。我又多喷了几下,直到鼻子因闻多了那香气而麻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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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十多年的练功到底不是白费的。经过三个礼拜的垂死挣扎,我终于摆脱被节拍器控制的耻辱,在舒马兹杨的许可或者说命令下,开始了萧邦的练习曲。

他只准我弹练习曲。

一切从头来。我像成人从头学走路。练习曲训练弹奏的技巧,就如在打地基,是必要的必要。

作品一共十二首的练习曲,舒马兹杨要我一首一首的来。

这些练习曲,我弹过一遍又一遍的。我偏爱第三首的E大调练习曲。虽然它太流行,电影配乐用它,流行曲剽窃它,人家说庸俗。但萧邦写得简简单单,没有太繁复的枝枝叶叶,素面就足以撩动人。

可是今天我怎么也弹不好。

明天是情人的日子,想着杜介廷,我的嘴角藏着笑,心情左右浮动,沉淀不下来。

“刘小姐,”我准备要放弃了,舒马兹杨的秘书敲门探进头来。“舒马兹杨先生临时有事,改在下午上课。”

我点头。秘书礼貌修养过人,从不直呼学生的名字,总是称呼我们“先生”“小姐”。她现在能准确的念出我的姓氏发音,倒让我受宠若惊。

不管舒马兹杨有什么事,都不干我的事,我只能乖乖的练琴。但我的心情浮动,其他的人不知道是否也一样的浮动沉不住气?总之,不断有人从琴室外走过,有一股骚乱的气氛在宁静中蠢蠢欲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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