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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鸥飞处(7)



东茶的餐厅,名叫香宫,点心和茶都是道地的上乘之作,因此,每天中午,这儿不订座就几

乎没位子,来晚了的客人必须排上一小时的队。这种热闹的情况,和香港的情况如出一辙。

俞慕槐和叶馨在靠墙边的雅座上坐著。本来,俞慕槐想拉王建章一块儿来的,但是后者

一定不肯“夹萝卜干”,又面授了他许多对付小姐的“机宜”,叫他千万把握“机会”,

“谆谆善诱”了半天之后,就溜之乎也。俞慕槐无可奈何,只得单刀赴会。这样也好,他

想。他或者可以把这两只“海鸥”弄弄清楚了,说不定,昨晚因为人太多,叶馨不愿意表露

她的真实身分呢!“叶小姐,”他一面倒著茶,一面试探的说:“在昨晚之前,我们有没有

在别的地方见过面?”

“怎么?”叶馨微笑的望著他。“你以前见过我吗?你去过马尼拉?”“马尼拉?从没

有。”他摇摇头,凝视她。她今天仍然化妆很浓,眼睛眉毛都细心的描画过,穿著一身红色

的喇叭裤装,戴著副大大的红耳环,头发垂了下来,却梳著那种流行的鬈鬈发,一圈一圈

的,弯弯曲曲的,拂了满脸。他在心里皱眉头,本以为离开了舞台化妆,她会更像那渡轮上

的“海鸥”,谁知道,却更不像了!

“那么,”她笑了,爱娇的说:“或者我们有缘,是吗?你觉得我脸熟吗?俞先生?”

“是的,你断定我们没见过?”他再紧追一句。

“我不记得我以前见过你,”她仍然笑著,又自作聪明的加了一句:“像俞先生这样能

干漂亮的人,我见过一次就一定不会忘记的啦!”他看不出她有丝毫的伪装,面前这个女人

透明得像个玻璃人,你一眼就可以看透她,她所有的心事似乎都写在脸上的——她一定以为

他是个到处吃得开的地头蛇呢!

“叶小姐到新加坡多久了?”

“才来半个月,这里的合同到月底就满期了。哦,俞先生,你跟我们经理熟,帮我打个

招呼好吗?让他跟我续到下个月底,我一定好好的谢谢你!”

这就是她答应出来吃饭的原因了!俞慕槐有些失笑,他想告诉她他根本和闻经理不熟,

但看到她满脸的期望和讨好的笑,就又说不出口了,只得点点头,敷衍的说:

“我帮你说说看!”叶馨欣然的笑了起来,笑得十分开心,十分由衷,举起茶杯,她

说:“我以茶当酒,敬你,也先谢谢你!”

“别忙,”他微笑的说:“还不知道成不成呢!”“你去说,一定成!你们新闻界的

人,谁会不买帐呢!”叶馨甜甜的笑著。他开始觉得,她那笑容中也颇有动人的地方。新闻

界!真奇怪,她以为新闻界的人是什么?是无所不会,无所不能的吗?“哎,俞先生,你别

笑我,”叶馨看著他,忽然收敛了笑容,垂下头去,有些羞怯,又有些不好意思的说:“说

老实话,我不是什么大牌歌星,没有人捧我,我长得不好看嘛!”

“哪里,叶小姐别客气了。”

“真的。”她说,脸红了。不知怎的,她那套虚伪的应酬面孔消失了,竟露出一份真实

的瑟缩与伤感来。“我也不怕你笑,俞先生,我一看就知道你是好人,不会笑话我的。我告

诉你吧,我唱得并不很好,长得也不漂亮,干唱歌这一行我也是没办法,我家……”她突然

停住了,不安的看了他一眼,迟疑的说:“你不会爱听吧?”

“为什么不爱听呢?”他立刻说:“你家怎么?”

“我家庭环境不太好。”她低声说:“我爸爸只会喝酒,我妈妈又病了,是——肺病,

很花钱,拖拖拉拉的又治不好,已经拖了十多年了。我有个哥哥,在马尼拉……你知道马尼

拉的治安一向不好,我哥哥人是很好的,就是交了坏朋友,三年前,他们说他杀了人,把他

关起来了……”她又停住了,怯怯的看他:“你真不会笑我吧?”

他摇摇头,诚恳的望著她。他开始发现在这张脂粉掩盖下的、永远带著笑容的面庞后面

有著多少的辛酸和泪影!人生,是怎样的复杂呵!“于是,你就去唱歌了?”他问。“是

的,那时我才十七岁,”她勉强的笑了笑:“我什么都不会,又没念几年书,只跟著收音机

里学了点流行歌曲,就这样唱起歌来了。”她笑著,有些儿苍凉:“可是,唱歌这行也不简

单,要有真本领,要漂亮,还要会交际,会应酬,我呢,”她的脸又红了。“我一直红不起

来!不瞒你说,马尼拉实在混不下去了,我才到新加坡来打天下的!”

“现在已经不错了,××夜总会也是第一流的地方呀!”俞慕槐安慰的说。“就怕——

就怕唱不长。”

“我懂了,”他点点头。“我一定帮你去说。”

“谢谢你。”她再轻声说了句,仍然微笑著。俞慕槐却在这笑容中读出了太多的凄凉。

经过这篇谈话,再在这明亮的光线下看她,他已经肯定她不是那只海鸥了。这是另一只海

鸥,另一只在风雨中寻找著方向的海鸥。她和那个少女虽然在面容上十分相像,在性格及举

止上却有著太多的不同。

“吃点东西吧,叶小姐,瞧,尽顾著说话,你都没吃什么,这虾饺一凉就不好吃了!”

叶馨拿起筷子,象征性的吃了一些。

“我不敢多吃,”她笑著:“怕发胖。”

“你很苗条呀!”他说。

她笑了。他发现她是那种非常容易接受赞美的人。到底是在风尘中处惯了,她已无法抹

去性格中的虚荣。但是,在这篇坦白的谈话之后,她和他之间的那份陌生感却消除了。她显

然已把他引为知己,很单纯的信赖了他。而他呢,也决不像昨晚那样对她不满了。昨晚,他

要在她身上去找另一只“海鸥”的影子,因为两只“海鸥”不能重叠成一个而生气。今天

呢,他认清了这一点,知道了她是她,不是渡轮上要跳海的少女,他就能用另一种眼光来欣

赏她了,同时,也能原谅她身上的一些小缺点了。

“俞先生,台湾好玩吗?”

“很好玩,”他微笑的说:“去过台湾没有?”

“没有,我真想去。”她向往的说。

“你说话倒有些像台湾人,”他笑著。“我是说,有些台湾腔。”“是吗?”她惊奇

的。“我是闽南人。在家都说闽南话……”她用手蒙住嘴,害羞的说:“俞先生别笑我,我

的普通话说得不好,不像那些从台湾来的小姐,说话都好好听。那位歌舞团的张莺,每次听

到我讲话就笑,她费了好大力气来教我说北平话,什么‘一点儿’、‘小妞儿’、‘没劲

儿,……我把舌头都绕酸了,还是说不好。”

“你可以学好。”他说,想起她那个“待会儿”,不禁失笑了。“你笑什么?”她敏感

的问:“一定是笑我,笑我念得怪腔怪调的。”说著,她自己也笑起来了。

“不是笑你,我是在笑我自己。”他说。天哪,就为了那个“待会儿”,他竟逼著她去

唱了支《海鸥》呢!想必昨天自己表现得像个神经病了!

“张莺说,可以介绍我到台湾去登台。”没注意到俞慕槐的出神,她自顾自的说:“你

觉得有希望吗?”

“当然有希望。”“如果我去台湾唱歌,你会来听我唱吗?”

“一定来!”她高兴的笑了,好像她到台湾去唱歌已成为事实似的。俞慕槐看著她,忽

然心中浮起一阵悲哀,他知道,她不会在台湾的歌坛上窜红的,而且,台湾可能根本没有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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