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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了重重险阻,又届生离死别,凭着楼船的雕栏,远望河边。
驻扎在河边的蒙天放,镇夜护船。部属都敬佩他的尽忠职守。
他们怎会想到,始皇帝宠信有加、委以重任的郎中令,是世上最不忠的叛臣?他并没有把自己的分内做好。
思潮起伏。
明日一至,二人将是天涯海角,相会无期。还没有走,已经思念。只是一想到自己的身分,又摇摇头,用力把她的影子抖去,摔在水中,任由东流而逝。
仗剑挺坐,脸上不肯再有表情。只余一股忠勇。就让一切过去吧。
冬儿在楼船上,看不见他,但觉每一个影绰的黑点,都是他。
真的要走么?
夜色四合了,河水深不可测。她一步一步地。偷偷走到栏旁,像踩在每一个人的睡梦上,一下不小心,都碎裂了。
她脱了丝履,珍重地系在腰间。夜更浓了,无人发觉,她把心一横,企图跳进水里去。
正准备逃走,慕地有一只手把她抓住。掩着她的嘴,强拖进楼船中。
挣扎间,一只丝履丢了。
它没沉,只随水漂至河边。
蒙天放摹见,四看一片死寂,那丝履,凄婉如一声呜咽。他也珍重地纳入怀里收好。
徐福把冬儿拖至睡榻旁,晓以大义:
“怕死么?”
冬儿摇头,泪盈于睫。
但她无法把这秘密告诉任何人呀。童男女五百,是奉了君命东渡的,自己一逃,数目不对,犯了欺君之罪。——且自己已不是童女了。冬儿警觉地、用手遮掩臂上“守宫砂”的位置。她的收获就是失去。
徐福把一切都看在眼内。他一早就洞悉人间有这样的一些债项了,只语重心长:“我什么都不管,只要放掉东洋,逃离魔掌,觅地安居,繁衍一支后裔,才是偷生上策。
见她不语,又劝道:
“冬儿,不要自私,要为大局着想。”
大局?
她一夜之间成长了,成为大人以来,始发觉是这样的凄怆。为大局着想,她就得放手,然后与一群没有血缘的人,到陌生土地,落地生根?她明白了。
但她要一个“大局”干吗?
一个小女孩吧,任他苦口婆心,她困扰得如何听得过去?
只好佯睡。也许真睡了,就能把昨天睡死。
徐福见她安然睡好,便欣然离去。
也太难为有情儿女。
冬儿在步声远去之后,微微张目,打开一条缝,他走了。她手中捏紧一个小锦盒。
七月,渭河的水凄清恒丰满,谁知这河水由多少支流汇聚?谁知一直东航,前面有多急险?冬儿远远望向岸边的营火,她只知有个人在那儿守候。
如果一直呆下去,天亮了,楼船随大水而去,失去夹岸的约束,不知多么的飘摇。人也一样,回头需要莫大的勇气,只有爱情可以推动她。
她被推动跳下水中。
“扑通”一声,静夜中分外惊心。
蒙天放见到一个纤弱的黑影子,挣扎扑近浅滩,水没胫,然后她整个地浮现出来。在闪动的火光中,他认出来了。
奋不顾身,马.上相迎。
牵扯上岸。
侍卫一见,以为是跳水的贪生怕死者,不愿随团去国,—一都在吆喝:“什么事?”“有人逃跑了!”“郎中令逮住他了!”
岸上人声鼎沸,一片混乱。
楼船上的人,都被吵醒了。徐福一看,事已至此,惟有孤注一掷。
当下,他擅作主张,大声下令:
“楼船启航!
楼船东窗事发,急急驶向东方。
一去不回,在彼邦繁衍。这是他们的意愿。
火把燃亮,水面一片通红。大家目送着逃遁的五百人。
冬儿一身水淋淋,衣湿体寒,薄纱利贴着肌肤,像是刚脱胎的新生。
她飞奔至蒙天放身畔,紧握他的手,苦寒而抖颤。
走?
不走?
蒙天放回头一望自己的部属,驻扎在河边。他们一直敬佩他。
只迟疑了一下,敏感、脆弱的少女的心便仿佛受伤了。
她咬牙,不理他,自行奔逃。
侍卫马上便追上了,用绳子把她捆起来,带到蒙天放跟前。
他望定她,手中的青铜宝剑一举。
她呆住了,眼中尽是惊疑闪烁。’
他的剑“咳、咳”几声。
大家愕然地望向被剑锋所断的绳子,洒在地上。
团团围住的两个人,一个是长官,一个是逃犯。全部噤声不语。
蒙天放豁出去了。
在所有人的注视下,灼灼的目光中,他把始皇帝恩赐的青铜宝剑,竖插在浅滩的石子间,他背叛了他,只好把权位荣禄都牺牲了,为了她,和她先发制人的牺牲。不计后果。
他一手把她扯过来,紧紧拥抱着她,在他强壮的怀抱中,她有点羞怯,却有更多的骄傲,充塞其中,密不透风。
她满足了,一切都是值得的。
心中只觉亮堂堂、暖洋洋,闪着鲜艳夺目的万度霞光,海阔天空。
他从没这样的温柔和坚毅过。到底他敌不过冥冥中的情牵。四下是他部属惊愕而感动的低呼,交织成一个网罗,身陷囹圄,但笼罩在一片大局已定的安滋中。
对于他,敢于为她做任何事,保护她。呵护她,爱护她,这才是大局。
二人放心地,随着他们,随着数不尽的、猛烈地叹气的火把,去了。
火越来越兴盛,烈焰自窑炉向上狂吐,撒向四野和夜空。”炉边搭了法台,法案摆满祭品。
始皇帝从未如此暴怒过,因为他“被骗”了,火光中,面貌狰狞:
“蒙天放!朕因爱才,对你悉心栽培,恩宠有加,你这畜牲竟敢背叛于朕,是为不忠,求仙取药,乃万世大业,竟因儿女私情,坏了大计,目光如豆,是为不义。朕一一要你们死!”
一身红衣的冬儿被带出来了。
经过沐浴、薰香、更衣,也明知难逃一死,但听得“你们”二字,马上扑倒叩首:
“陛下,此事与郎中令无关,冬儿知罪,愿一力承担,请放过他!请放过他!“杀!”“陛下陛下!”泪流披面的冬儿,一生都没讲过这么多的话:“冬儿死不足惜,但郎中令,万中无一,求陛下留他一命!”
始皇帝当然知道,虎狼亦有不忍之心,但盛怒中,万难食言。心念一动,自怀中拎出他那天下第一枚之“半两钱”。
“生死有命,于此关头,看你造化。”
他把钱币扔到蒙天放脚前。
“见‘半两’二字即生,负面即死!”
蒙天放却决绝:
“不,大丈夫一人做事一人当,臣知罪,当以死报君!”
始皇帝恼恨他之愚忠,想留活命,怒叱:“掷!”——他给他一半的机会。
百官和将士,都紧张万分地等待蒙天放自决命运,非生即死,冬儿闭目向天祷告,口中低喃。
蒙天放无奈,钱币一掷,于半空中打个滚儿,他一手覆之于另一手掌心上。
生死关头,手缓缓地移动……
结果如何?一壁揭露,一壁汗透重甲。
渐见“半两”二字——是正面。众人都吁一口气。
始皇帝途下令:“好,天意如此,留你一命!联令冬儿自投炉火,血祭俑窑!
蒙天放望向冬儿。
只一眼,他想也不想,把心一横,咬牙下跪:
“臣蒙天放乃一顶天立地男子汉,不愿偷生,决同归于尽!
冬儿的心灵震撼了,他明明得到“生”,依然要一起“死”。有一种神秘的动力在她心中翻腾,热乎乎地,滔滔滚滚,汹汹涌涌,她有话要说:“陛下,冬儿自知难逃一死,只求临死之际,跟他讲一句话,只一句!请陛下成全!”
还没哀求完,已不顾一切,挣扎排众而出,漠视了君令,瞧不见千百双旁观冷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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