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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俑(7)



电光石火之间,她做了一件最伟大的事。

——她把偷来的“九转金丹”衔于口中,飞扑至她男人的怀里!旁若无人地、狠狠、狠狠吻他一下。

她有无数的话要说,但一个字儿也说不出了。

在吻他之际,小舌头把丹药顶吐到他口中:渡给他——天地间一个秘密。

他惊愕万分,根本不知发生何事,已骨碌一下,不得不把丹药吞下肚中。

众人不知兰因絮果,来龙去脉。

她不知道这是否长生不老药。她不知道究竟有没有效用,但这是淮一的寄望——他可以不必死了!

这璀灿的一刹过去,冬儿向蒙天放点点头,用心地望他一眼,以目光诀别。

她把丹药给了他,自己就没有了。以生命来博得他不死,纵是牺牲,也心甘情愿。

为了她最初和最后的爱情!

穿着红衣黑裤、手持兆经、头戴上饰有四只金黄色眼睛的面具的舞者,一边舞动,一边呼叫,大壮声势的“摊跳”,伴送冬儿血祭俑窑。

视死如归的冬儿,忽尔诡异一笑。

——只有她自己心底明白。

带着这莫测的诡笑,赤足红衣的女孩,向火海纵身一投,如一头火凤凰。

蒙天放目送她,转瞬化为乌有,他流下了男儿的眼泪,哀号。

“冬儿!冬儿!

念咒声、歌舞声、法螺声……陡地止住了。

蒙天放自噩梦中乍醒。

朗朗的君令:

“蒙天放!”

“臣在!”

“朕命你泥封活埋后,千秋万世,为朕护陵!”

“臣领命!

“你要永远记住,不准任何人接近朕之陵墓半步,将功赎罪!

蒙天放下跪:

“愿陛下万寿元疆!”

始皇帝做最后一瞥,转身不看。——他失去他了!

工役上前,含泪沉痛地用铜铲插进一大堆的陶土里,一下一下,将陶土自蒙天放的足部起,小腿、大腿、上身……糊上去。

蒙天放神情肃穆、平静。因为他去意已决。一死何足惧!一捂怀中的丝履。

工役已经把动作放慢了,不愿这位得到部属拥戴的郎中令太快接近死亡。

即使缓缓地糊,也到了颈项、头颅……两额。额、下颔……

这是一具英姿勃发而又气度沉雄的俑像呀。陶土一干,他也就完了,从此成为一座死物。

陶土逐渐勾勒出他整个的轮廓,到了最后,工役终于狠下心来——

他挑了一抹上,封上他的嘴,他噙动着的鼻翼,最后,是一双闪着晶光的眼睛。

蒙天放眼前一黑。

啊,秦朝的盛况,一统的天下,他看不见了。他将永埋地下了。

天际横来一阵飞雪,众愕然上望。

在这盛暑,雪花轻淡若无地洒下来,如无声之眼泪。

也许万物之灵的人类,在真情面前,蒙受冤屈,一点怨气,贻上了的生命…没有人能真正了解。

过了三千年,还是矢志不渝的。

但日子过去了。

时移世易……三十年代

雪花落至中空,就止住了。

人间还未到寒天,是深秋初冬时分。

一辆双引擎的民航机,自上海飞往西安去。机上载送一支庞大的电影外是队伍。有化妆的芳姐。摄影师老沈、灯光、场记、服装、道具…例几个花枝招展的二三流女明星。

——大部分都没搭乘过飞机,穿戴得很隆重,一如赴宴。正襟危坐者有之,好奇地趴在机舱窗口看云看景、老半天也不肯回过头来者有之。只有那五十来岁、微胖略矮、一脸威严的吴导演,抽着烟斗,不动声色,大家都以为他在脑海中分镜头。

中外艺联电影公司的外景队,为什么要来到这西安拍戏呢?

他们对外宣传是“剧情需要”。

如今进步电影都不再局促在摄影厂里头了。而且上海大小电影厂家将近半百,竞争十分激烈,但世界影坛中,有声片子已大行其道。他们为了适应新时代、新潮流,决定开拍《情无长恨》,这是中国电影从默片迈向有声片的新纪元。

据说投资者是日本人田中三人先生。

这戏的男女主角,一直保密,直至记者招待会时方才揭盅。

04

只见一个楼花镀金的庸俗锐匣子打开着。落在一只涂上鲜红色寇丹的玉手中。腕上有道浅浅的疤痕,如同伤口,不过不痛不痒,那是个股病。它的主人是朱莉莉小姐。讨厌死了,自稍懂人事以来,就发觉这道疤痕,叫她美丽的玉手扣分,恨得不得了,用个铜子把它盖住。

十七岁的朱莉莉,自小做明星梦,因为自觉天生丽质,又聪明、伶俐,出人头地指日可待。此番随队出发,不知有没有机会扯着龙尾巴往上爬呢?

先装扮一番再说。

正持一支口红,把小嘴“描绘”。

气流令机身一晃,她的口红便一划出界。

“哎哎哎!气死我!毁容啦!”

马上自身畔那化妆芳姐的箱子中,取过一个粉盒子,擦掉口红再补妆。咦,另有发现:

“喂,芳姐,你这口红,‘先施’买的吧?是油质呢,真明亮,又不糊,借用一下。”

一壁涂抹,抿嘴,好几下。把隔着甬道的另一个晕呼呼的女孩推醒。

“暧,好不好看?”

她坐不惯飞机,几乎要呕吐,只没好气地道:“别臭美啦,碍着我睡觉。”

只见她又一睡不起,朱莉莉十分天趣,见摄影师待着望远镜看云海呢,又撩拨他:“老沈、老沈,看我这个角度,左边,七分胜,暧,怎么样?”

性感的小嘴微张着。老沈看也不看,只敷衍地伸出大拇指:

“好!天下第一美人!”

得不到青睐,朱莉莉颓然坐下,乘人不觉,把那口红据为己有,收在皮包中。可惜逃不过这厉害的芳姐。

“还!”她一手想抢回:“上回也是借了不还,公家要用,反倒得开口借了。我才信你不过,你就爱贪小便宜。还我!”

朱莉莉一听,把口红扔下,就势把胸脯一挺,恶人先告状:

“哦?什么都是你的,吓?我身上的蕾丝胸罩是不是你的?”

“去你的!”劳姐不理她。

她有点寂寞了,静不下,又攀到窗口附近,用那坚挺的上身把人挤过一点,看了看,自顾自表示不屑:

“要来这鬼地方拍戏,什么都没得卖,哪比上海登样?暧,乡巴佬的日子怎么过?一点也不‘文明’,连香皂也没有——”

一瞥对面的女孩,正翻着一本《良友》画报,上面刊着女明星阮梦玲和“四七—一”的广告呢。

她灵机一触,跨越一两个座位,跌跌撞撞地趴到椅背,拍一下吴导演的肩,他回过头来,见这吱吱喳喳好似缺堤的“十三点”,跪坐支起半身,一手抢了他手中的烟斗,抽了一口,半呛,强忍道:“导演、导演,我表演一段给你看。”

先是低沉的男声:“为什么女明星们的肌肤是那么的娇嫩?”

然后摆出一副娇俏动人的媚态,模仿着风骚的女明星,捏出嗲得不堪设想的嗓音,腻着:

“因为,她们呀,用的是‘四七—一白玉霜’,我也天天用它!”

“四七—-”,为了妖言软语,还念作“四七么么”呢。

她脱了导演一眼,巴结他:

“表演得怎么样?哎,导演,你没看呢,你……”

吴导演拿回他的烟斗,对这个“十三点”无法可施,只爱理不理,低头看剧本:

“比阮梦玲差远了。人家是‘电影皇后’。”

朱莉莉一听,气炸了,便晃荡招摇到他身前,撇着嘴:

“哼,有什么了不起?赶明儿我红了,赚钱了,也捧自己当‘电影皇后’,画报举行投票,就买下所有的票,反正我知道黑市门路。嘿!选上了,就穿件丝绒旗袍去领奖:紧身,六道捆边儿,披件狐裘,那股劲儿——要不,我就穿套鲜红色的洋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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