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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区比新区像一点。
天空上都有烟霞,矮房子上有晒台,弄堂特多,百忙中路边还植梧桐树。
子盈无暇欣赏风景。
来接他们的是当地工程负责人之一,一位年轻时髦的向映红小姐,一开口便对郭印南说‘造反了。’
近年已很少听到这个形容词,子盈不禁笑一笑。
向小姐正眼不瞄她,她并不介意。
一身法国名牌服装的向映红气呼呼,‘我也不知怎样形容才好,你到了地盘一看便知道。’
车子驶来,她先鉆进后座,吩咐子盈:‘小妹,你坐前边。’
郭印南让子盈也坐后座,自己与司机同坐。
向映红不出声,上下打量子盈,子盈不出声,眼睛看窗外。
渐渐,这精明的上海小姐看出瞄头来,只见子盈手腕上一只极薄四方白金表面上写著PP两个字母,她一怔,会是真的吗。
不禁有点懊恼,香港人真讨厌,学了英国人那套阴沉,又美其名曰含蓄,真看不穿他们底细:这个穿白衬衫卡其裤的少女究竟是谁?
这时,郭印南开口了,‘向组长,我同你介绍,程子盈是我同事,刚自伦敦大学回来,她舅舅是王性尧。’
那向映红僵住。
说也奇怪,向小姐反应奇快,脸色突变,忽然满脸笑容,转过头来,‘唷,来了生力军,子盈,我是向映红,我母校是清华。’
子盈只胡乱说:‘久仰久仰。’
小郭向她眨眨眼,子盈微微笑。
车子驶到地盘。
一定是下过雨了,一地泥泞。
郭印南一下车就叫苦,‘怎么已经开始清拆?’
半条街已经拆掉,铲泥车已经逼近那所祠堂。
子盈穿著矿工靴,一点也不怕,下车直走过去。
她明白了。
两帮人对峙,来拆旧屋的一帮人,连机器被公安拦在一角,反迁拆的又是一帮人,正破口大骂,双方都已歇斯底里,言语极之难听。
祠堂门前有一副中式棺木。
子盈看的呆了。
‘出了人命?’
郭印南答:‘不,唉,你不知他们手法,这是一种恫吓。’
子盈走近一看,只见棺木上用红漆楷书写著‘杜步民收’字样。
这时向映红与公安交涉:‘这算是什么世界,这样招呼外商?我要求道歉,立即把这班刁民赶出去!’
附近停著的一辆田螺车,有火烧痕迹,已严重焚毁。
很明显,冲突已变成械斗。
再走近一点,只见十来个中年人手挽手静坐祠堂前,怒目相视。
子盈看著他们,忽然转过头,与小郭商量起来,两人低头密斟。
这时正逢秋老虎,日头蒸晒,地盘污水恶浊味上升,非常难受,小郭一身是汗,只见他不住点头。
片刻他走开,叫人把铲泥车驶出地盘。
那帮抗议迁拆的人呆住了。
向映红顿足,‘时间已经逼切,工程赶不及做,需巨额罚款,你们搞什么?’
小郭说:‘向组长,由我负责,先清理现场,把田螺车及棺木搬走。’
‘这是暴徒行凶证据!’
‘派出所会得处理。’
忽然有人抬来几箱矿泉水及汽水,还有饱点小食。
子盈蹲到那帮人面前,‘请问,谁愿意出来讲话?’
忽然有一口痰朝她飞来,子盈闪避不及,正中胸前。
子盈叹口气,‘不说话,谁会知道你们想怎么样?在这里坐一辈子也不管用,放下成见,诚心谈判是正经。’
忽然有人站起来,‘我来说话。’
这种场面,其实同环保人士抗议伐杉木差不多。
‘我们这里的人,都姓盛,祠堂有百多两百年历史,我们不能看著它拆卸。’
‘可是,建筑商已付出地价,向有关人士作出合法赔偿。’
‘那是官商勾结,并无征询我们意见。’
‘你们可是想发展商再补地价?’
‘不,宗祠无价。’
‘法律是法律。’
那代表露出极痛心的样子来,堂堂大汉,忽然落泪。
子盈轻轻推开祠堂大门。
两扇门足有廿呎高,榫头仍然灵活,一打开,光井落下的一线阳光照在青砖地上,出奇宁静幽美,子盈忍不住走进去。
外头闹的天翻地覆,祠堂里头却这般幽静,始料未及。
子盈虽不姓盛,却也毕恭毕敬。
大汉跟在她身后。
子盈看到一排排神位,密密麻麻写著名字,每一块都代表一个人,祠内横梁大柱,本身就是历史文物,但是在一个有著五千年历史的国家,一间小小两百年的祠堂算是什么。
子盈细细察看,对建筑物的设计与陈设有说不出的喜欢。
她问:‘祠堂里没有女性?’
‘是。’
‘为什么?’
那大汉一怔,‘规矩如此。’
子盈笑,‘你母亲、妻子、女儿,均是女子,没有女子,何来男儿?’
在这种生死存亡关头,大汉不想讨论这种问题,但是,这打扮朴素,语气温和的少女,有一种亲切的神情,他愿意多讲几句。
他答:‘女儿总要嫁出去,变成人家媳妇,故此,祠堂里不设女子名字。’
‘听说有事,可请出祖宗主持公道?’
‘不,长辈借祠堂公告大事,以及调解纷争。’
‘近两百年,见证不少事:太平军、义和拳,一次及二次大战,八国联军,中日战争…’
大汉像遇到知己,‘可不是,连文革时都幸保不失。’
‘那时,你们怎样做?’
‘不待人动手,我们自己先急急把祠堂拆掉,一块一块收藏起来。’
‘呵。’
他非常沮丧,‘没想到今日被万恶的金钱推倒。’
子盈忍不住咧开嘴笑。
‘你叫一班手足回去,我们慢慢谈。’
‘谈什么,要就拆,要就不拆!’
‘大叔,你讲的对,但是为什么不拆,如何才可以不拆,那过程,你总得知道。’
他想一想,‘我叫盛泽安,小姐,你是谁?’
‘我是香港华南建筑公司的职员。’
‘你可是杜步民的走狗?’
‘我还没见过杜先生,我与郭先生都是建筑师。’
‘你好说话,那个向映红同我说,十分钟就可以把祠堂铲光了。’
子盈看著他笑,‘你送她棺材,她当然赠你铲泥车。’
大汉居然不好意思,搔头。
他忽然颓丧,‘你说,祠堂是否气数已尽?’
‘这样精致的文物,摧毁真正可惜,请给我们时间做一个两全其美的方案。’
‘你不是故意拖延吧。’
‘拖下去对我们有什么好处?’
‘我叫兄弟回去,我自己,睡在祠堂里,要铲,把我一起铲走,免得有人摸黑有什么动作。’
子盈点点头。
一抬头,看见小郭站在祠堂门口。
他笑笑,‘你一个陌生外姓女,怎么跑到人家宗祠里站著?’
‘你都听见了?’
‘你有什么好主意?’
子盈抬起头,看到屋檐上两条神气活现的飞龙,每一块瓦当,都叫子盈赞叹。
‘回写字楼把图则摊开重新研究。’
两人已汗流浃背。
向映红则声嘶力竭。
不过,汽水点心一扫而空,纷争暂时平息。
那盛大叔说得出做得到,他躺在祠堂门口听收音机。
他在听弹词节目。
子盈只听得一把女声清脆地在琵琶伴奏下唱:‘窈窕风流杜十娘,自怜身落在平康,她是落花无主随风舞,飞絮飘零泪数行……’
子盈点点头,吊颈也需透口气,苦中作乐,份属应该。
大叔自言自语:‘今日人人向钱看,谁还理会这些破瓦烂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