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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总是要过去,各人命运不一样,有人要忙十六小时,我可以睡十六小时,不一定谁比谁不幸福,各人的命运不一样。
李妈把晚饭送了进来吃,我谢她。
那个时候,宋家明晓得我不会煮饭,也自外头买了饭盒回来,交在我桌子上。他对我很好,我们的分手是极端的心平气和,实在没有值得怀念的地方,我现在想念他,只是因为我没有找到比他更好的,甚至没有找到一个人可以陪我消磨时间的。把所有的时间杀掉,便不会有时间来想他,这是相等于一加一的简易。
吃完饭李妈来收碗筷,她说:「小姐,风真大,你有没有听见竹子幌动?冬天了。」
我笑,「哪里这么快冬天?」
她退下去。
我看看钟,七点半。
好长的夜。 只要有个日子,总会盼得到,即使三年三个月也等得到,可是现在他不能爱我了。
有一次看杂志,看到一首歌词是这样的:
「等待你三年三个月。
约会之日已近。
已将是三年三个月了。
像往常那样等你归来……」
年纪大了,仍然幼稚,是十呵药救的事。
园子的竹枝又「刷」地响了一下。
我抬起头。
狗没叫。这两条狗是最灵的,莫非真是风?我并不会「疑人来」,没有这样的心情,况且也没有谁会来。但是那声竹子响并不像风。
我关了抬灯,隔一会儿才轻轻挑开一点窗帘看,这是在住宿舍的时候学会的,有男孩子钉梢在窗下等,想看他而不被看,一定要先关灯。
窗下是有人。
看清楚了我连忙奔下楼去,从客厅的长窗走到园子,从小路走到他身边。
我用狐疑的声音问:「阿庆,你?」
他正在抬头看我的窗子,没料到我抄到他背后,吓一跳,转过身子,却又不出声。
我说:「你这不说话的脾气,多早晚才改?根本不知道你想什么,你是怎么来的?」
「爬进来的。」
「为什么不按铃?」我怀疑的问:「你站在这里是不是有很久了?」
他不答。
忘了抓一件毛衣下来,现在真觉得冷,恐怕从第一声竹子响,他就已经爬进来了吧?竟这样放肆,而且又是为了我,忽然之间我被感动了。
我问:「到屋子去坐好不好?」
他摇摇头。
「那么我到你屋子去。」我说。
他一震,看着我。
我说:「我去拿件厚一点的衣服,你等我三分钟。」
我奔上楼,拿了衣服,迟疑一下,这次去会有怎么样的结果?我嘲弄自己的清醒。没有人能够令我再胡涂了,我并不爱他。
但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我是这样的寂寞——只是为了寂寞?已经无暇细想了。我奔下楼去,一边穿著大衣。我们没有开大门出去,我们是爬出去的,风很大,我只觉得非常的冷,而且没有车子,我们默默的走着,越走越胡涂,终于到了他的屋子。
屋子中央点着一盘炭火,忍不住要使人伸手出来在上面搓一搓,暖和暖和,我没有那样做,我只选了一张椅子,坐下了。我坐过各式各样的房间,阴小的,冷窄的,虽然有火炉,却永远不点火,为了省钱,那些光棍身上穿著满满的衣裳,脱下来放满一桌子,那样的地方我都去过。
阿庆也很沉默,各人沉思着各人的心事,只有炭火是真实的,由暗红烧成大红。
他开了电灯,灯上没罩子,简陋得出奇,但灯非常的光亮,我淡淡的看一看,心里什么也不想,我迟早要回家的,豆沙红的丝绒沙发,豆沙红的地毯,谁留在这种地方一辈子呢?再破一点也与我无关,我是没有心肠的,偶然也奇怪人怎么在任何环境里都可以生存。
这样一想就没有兴致了,刚才在路上,一直走一直担心,即使在取大衣的时候也还是在考虑后果问题,可是现在……这地方这么简陋,人要在饱暖之后才可以想其它的,现在我只觉得无处不在都是风,太可怕了。
他是谁呢?我根本不认识他,可是我强逼他陪我到处跑,现在还逼他把我带到他屋子来,我连外套都没脱,马上站起来说:「我走了。」他抬起头来,吃一惊,我看着他,不笑的时候,他的脸与一切乡下人没有分别,他必需要站在阳光下,他的地盘,推着水果,移植在任何其它地方都是不行的,我竟对他说了那么多的话,把他当朋友,现在如果来得及的话,我愿意与他维持朋友的关系。
我慌忙的拉开了门,他在后面说:「——你」
我转身。
「我送你回去。」他的声音很温和。
我松一口气,他真是个好人,就因为他是个好人,我更应该回家去。
我笑一笑,「对不起,阿庆,我改天再来看你,如果你有空,希望你也来我们那里,不过希望你走大门。」
他不好意思,「是。」
「不用送了,」我说:「我自已回去。」
「可是——」
「我会叫车子。」
我匆匆忙忙的逃离那间屋子,四处是风,一盏没有灯罩的灯……也许这事如果发生在夏夜没有风的时候,会理想得多吧?
我一路奔回去,不知奔多久,一身是汗,脸上被风打得火辣辣的。太寂寞了,只求身边有个人,却还要计较是什么样的人,阿庆的眼睛离开了阳光便有钝色,我无法向他解释我的寂寞,大家都活几十年,他比较幸福得多了。将来他总可以顺利的结婚生子,快快乐乐过一辈子的。
路上的车大声向我响着号,终于到了家,按铃,一静下来背上的汗便开始冷,李妈的声音:「小姐!你在这里!到处找你呢!二小姐回来了,在飞机场叫司机去接,我一转眼就找不到你,也没见你出去,心里真奇怪——」
老二回来了。我想。
咱们是这样的人家。这样的任性,难怪家明说:「丹薇,我们是不能在一起的。」他要一个死心塌地的女人,不像我们,随时拿只箱子走得影子也没有。
我在小客厅坐下来,屋子的暖和包围得人紧紧的,水晶灯低低垂着,触手可及,仿人像做梦一样,找不到爱人,只找到可以同床睡一觉的人。
李妈说:「我跟你去倒茶,你好象不舒服,小姐。」
「二小姐呢?」
「司机已经去了有一刻了。」
脚上还套看在屋子里穿的软底鞋,不晓得刚才是怎么奔回来的,脚上都是泥。
李妈把茶递在我手里,我喝了一口,马上烫了嘴。
她问:「宽宽衣服好不好?」
她替我把大衣脱了。
「要不要回房间去?」她问我。
「不用,」我说:「我在这里等老二。」
「换双鞋?」她又问。
「好的。」
都是天气的关系,那么冷,一屋子的风,夏天的时候,一切都不一样的。我到底情愿是冬天,夏天?我什么也不情愿,我就是这么等着一日日过去,等着自己腐烂。希望是很奇怪的一件事,要来得恰好到时,太早来,得着的人不会稀奇珍惜,太晚来,又等得烦死了,油条了,在等的过程上花尽心血,即使等到,也觉得疲倦。
我心里的希望可能永远不会来到,无论怎么样,我已经非常麻木。与阿庆在一起这十多天,忙进忙出,到底没有时候想其它的事,想又有什么益处呢?不如不想。
这时候司机提着箱子进来了,老二跟在他后面,见了我先喊:「丹姐!」
我站起来,「你怎么不说一声就回来了?」
她耸耸肩,「回来了。」
我看着她。她的打扮还是一流的,漂亮的毛衣,合时的长裤,头发漆黑的中分,脸色出奇的坏,一点化妆也没有,因为年轻,而因为年轻是什么都好的,所以她并不难看。她话也不多一句,便拿出烟来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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