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牡丹的丹,蔷薇的薇(8)

另外一个答:「这马子玻璃海,福寿捻。」

我马上转过身子去,阿庆连忙站在我身前。我不怒反笑,我提高声音问:「你奶奶的!你瞧清楚没有?老娘还捻福寿?」我把大衣脱下来。

那两个小太保哪料到我会这样,又有警察走过来,连忙就走,吓得魂不附体。

警察问:「什么事?」他看着我与阿庆。

我说:「有人对我们乱说粗话,我是刚从美国回来,没想到会这样! 」一边穿上大衣。

那警察陪笑,「小姐,时间晚了,让朋友送你回去,这公园不能比外国的公园。」

我与阿庆去打公众电话,叫车子出来接。他比平时更沉默。

「怎么,你气了?」我奇问。

他看看我问:「外国公园是怎么样的?」

「那看是哪个公园,若说中央公园,奸杀抢劫不是没有的。」

「那么你怎么不告诉警察?他没去过美国,他以为美国没有太保。」

「那是他个人观点错误。」

「可是你引导他有这种错觉。」

「咦,你存心跟我吵架?」我奇问。

「不是,而且你怎么会懂太保的话?」他问。

「嘿,那几句还学不会?我还活着呢!」我拨拨头发,「我到台北多久了?」他们想唬我?我把红毛绿头发的人都弄得服服贴贴的。」

我笑了,摊摊手,就那样。

哪晓得阿庆忽然问:「你看不起我们,」他的声音很平静,「是不是?你从头到尾没看得起我们。」

我一呆,「你们?为什么你们?你跟他们有什么关系?」

「你也看不起我,我以为……」他看着我。

我勉强的笑一笑,我说:「我们去喝杯咖啡,来,车子好久才驶得出来。」

他才说下去,「我以为你是不一样的。」

我有点烦。我不要跟他解释我是个怎么样的人,太复杂了,一时间是弄不明白的,而且他也不会懂得,主要的是他没有必要懂,咱们又不是在一起生生世世,永永久久,我并没有看不起他。

我说:「我并没有看你不起。」他不说话,我也不说话。那是真的。我何必要告诉他,在伦敦苏豪有两个黑人白天调戏我,夜间我走前面,家明事着一大帮唐人街赌馆打手把那两个黑人打得半死。第二天黑人报了警,警探找上门来,宋家明以最惊讶的口气:「是吗?我不知情,我是帝国国家院核物理枓学生。」

我跟老二通长途电话。我说:「老二,你看开一点好不好?三藩市很好。」

「我实在耽不下去了。」老二说。

「老二,咱们也得静下来,想法子适应一个地方,这样子拿着箱子趁飞机跳来跳去怎么是个办法?」

她不出声,把电话挂了。

我去看阿庆。

本来是不想去的,但是怕他从此越搁越冷,就不来理我,人与人之间是冷不得的,一下子没信,就永远没信,几天不见,就永远不见了,他对我很好,我不愿意失去他。

他家里鱼塘的鱼正肥,半池的浮萍。他正与几个乡下人在说话。地下的石块有青苔,却是雪青的干净。乡下天气一凉就非常的诗情画意,吃完了西瓜吃橘子,也十分的实际。此刻,我只想好好的吃,好好的睡,好好的活下去,一天一天,总有到头的一日吧。

我不便打扰他,便站在一旁等,他早看见了我,送走那几个人,他便走过来:「你怎么来了?」

声音很平静,显然已经不气了,他性情其实很好,情绪稳定,不像我与家明,动不动要跳起来。其实家明是我们这种人,他不承认有什么办法,他实在是我们这种人。

「这几天你忙?没见你,所以过来了。」

他说:「是很忙,不忙没饭吃呢,」他笑笑,「其实你是不该来的,这一带的人都说你。」

「说我什么?」

「说你穿的洋装都是我们没见过的。」

「所以我就不能来了?」我问。

「不是这意思,你是明白的,我们……是不一样的。」

我摊摊手,只好笑,可不是奇怪,难怪我这么孤独,原来这世界上没有跟我一样的人。

「一样不一样不是问题,你如果不喜欢见我,我就不来了,」我说。

他说:「我是乡下人,夏天我推水果到处卖,冬天我打理这个鱼塘,我是个粗人,我没有读过书,我们真不一样,」他微笑着,理直气壮,「你来看我,别人会说话的。」

我点点头,「那很好,你是叫我以后不必来了?」

他好脾气的低着头。

我也没生气,这倒是真的,他说的都是实话,没一句假,他起床的时候我才刚刚碰到枕头,我们俩简直找不到相似的地方。可惜他是一个人,我也是一个人。

「这是不对的。」他说。

「什么不对?」

「你来看我是不对的。」他说。

我笑,「那么你来看我好了。」

「更不对了,」他说:「反正人家都要说话,我不能高攀。」

我说:「你还没有把当兵的事儿告诉我。」

他隔了很久才说:「那是很普通的事,每个人都可以告诉你的。」

我看着他的脸,他的思想不是我的思想,我不能够懂得他,但是我不想勉强任何人,他像孩子受了委曲似的,有话不能表达出来,或是不方便表达出来,我可以看得出。

「阿庆,我不想你有误会。」

他不响。

他是一个非常沉默的人。

我只好走,才没走几步,就有一个中年妇人跟他说一大堆的福建话,我看看鱼塘,没有回头,就回了家。

天气在山上冻得特别快,屋子早已暖气开放。我应该谢他,像那天大雨大风他来救驾,像把我到处带着跑,虽然后来他是觉悟了,我们是不能在一起的,他觉悟得十分开,乡下人也不一定是笨人,可是我就是不明白他会损失些什么,时间吗?时间有这么多,精神吗?不过他有他的想法,我尊重他,我也尊重宋家明,他们都有他们的选择。所不同的是宋家明明白我,他不能够,因为他认识我的日子不长,而且他不愿意陪我浪费时间,我想写一封信多谢他。写信是好习惯,在电话没有发明之前,人们一堆堆的把信写出来,谁都是写信的好手,拜伦,雪莱,济慈,连亚黛尔H也写过无数的信,现在谁写信呢?打个电话把人从睡眠中、厕所中、工作中拉起来聊几句。

说过的话可以不承认,不比写信有真实感,写过的信可以看了又看,看了又看。

有谁要看我的信没有?

有谁看懂了我的信没有?

我坐下来开始写:「家明:我日子过得很好,记得起初到三藩市不习惯,哭了三个月,别人享受的我都不屑一顾,后来抬头一看,发觉竟然是那么美的一个地方,问题是谁抬了头,谁没有抬头。后来到伦敦看你,又觉得伦敦是这么恐怖,后来也不发觉了,天天白天睡觉,晚上出来看表演,你骂我是废物,可是我没找到事做。现在台北也一样,我有种感觉,你会喜欢台北,你适合在这星球上生活。我日子过得很好,我打算一直这样子过,有很多事是不能想的,有些人从一年忧虑到另一年,我却从一天,到另一天,你不会原谅我。可是日子过得再好,也硬是有点不舒服,想想原来是心少了一块,你有没有拣到?如果拣到的话,请不必还给我,你甚至不必小心看护它,请随便把它扔在你抽屉的角落里便可以。家明,不管怎么样,你一定知道,我非常非常的爱你。丹薇XXX」

信写好了放在信封里,刚在粘信封,我听到园子里的竹子动。天暗下来。风大。

我把信放进抽屉里。这种信是不能寄的,可是一定要写,不写就吐血了。

我把台灯按亮,看见书桌上一大堆书,因为最近这一阵子常出去,所以没空看,现在看到那么一叠未经翻阅的处女书,心里有种莫名其妙的安全感。好,看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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