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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勉强的笑说:「抽那么多烟,不到三十岁,你皮肤就坏了。」
她不经意的说:「三十岁才说吧。」
李妈拿来拖鞋给我换,又倒了茶给老二。
老二无意中抬起头来,她怔怔的说:「丹姐,你脸色好怕人!怎么了?你不舒服?眼圈是红的。」
我被她吓一跳,「是吗?怎么会?」
老二握住我的手,「你的手是冰冷的,你出去过了?大衣在沙发上。丹姐,你怎么不当心自己?」
「没有。」我说:「我很好,真的,倒是你,你打算怎么办?」我看着她。
「我怎么办?不过是活到哪里是哪里,」她笑笑,「家明哥说得好,丹姐,我们这些人,真是的,因为不必愁衣食住行,所以一点志气都没有。」
我不响。
「 丹姐,咱们看到了家明哥。」
「什么 ?」
「家明哥在圣打蒙尼加。他自伦敦来看朋友。他问你怎么样,我本来想气他,说你有了男朋友,比他好一千倍,后来一想,丹姐你如果要争这口气,早就争了,还会等到今天?所以我一切都依实说。」
我微笑,「当然,谁要在这种事上争气?」我问:「李妈,暖气开大一点,好冷。」
李妈应着去了。
「丹姐,你是最不怕冷的,」老二奇说:「这屋子跟火炉一样了呢,记不记得那个时候去奥国滑雪,独你与家明哥穿短袖衣服。」
我说:「那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了。」
「也没多久。」
很久了,久得已经想不起来了,做那种事,要在适当的地方,适当的时候,有适当的人在身边,现在我做给谁看?那是很久的事了,现在我会因为风大,而离开一个男人的房间。而认识的那个男人,不过是为了寂寞。
我微笑着,自己也觉得这种笑是可怕的,一定非常的可怕,这么的渺茫而不着边际,像浮在老女人脸上的粉。
「家明哥身边有个女子,不是我们吃醋才说这种话,那是不能跟丹姐比的。」
我还是微笑,说道:「来,我们上楼去吧,我累了。」
到了她房间,我躺在床上,觉得无边无际的疲倦。
老二在淋浴,她并没有关上浴室的门,她一直在噜噜苏苏的讲话,我的眼皮变得非常沉重,这个时候叫我选择大去的问题,也会不加考虑的答应下来。
我这一觉没有睡醒过,眼睛睁开来的时候便听见老二说;「好了好了。」
我心里好笑,想起床,可是手脚不听使唤,发不出力,这才大吃一惊,难道我病了?一想到病,头也开始痛了,不由自主的呻吟一声。
我的声音是沙哑的,自己先吓一跳。
老二说:「丹姐,你真把人吓死,怎么发烧发得人都昏迷了?吊了两天的盐水了!」
我侧头一看,果然他们把盐水挂在灯柱上,一滴一滴的通向血管。
「你这个急性肺炎真把人吓死。」老二埋怨,「我打了电报去叫家明哥。」
隔了一会儿我问,「叫他来做什么?」
「你一直叫他名字。」
「胡说,我自己怎么一点也不晓得?」
「你都昏迷不醒了。」
「没有的事,我记得你在洗澡间一直说话…」
「是呀,我一出来你已经睡着了,替你盖好被子,我下楼去吃饭,饭后叫你吃水果,叫不醒,一摸额头就知道不对劲,叫来了医生, 直到今天才恢复知觉。你还不多谢我?衣不解带呢。」
一个护士走过来,说道:「病人不宜说太多的话。」
老二说:「好,丹姐,你别说话,我来说好了,家明哥联络到了,他也许就来的,你不是可以见到他了。」
老二真是好良心,我要见他,他也不会翻脸,也不能拒绝我,可是我并不要见他,看见他我有什么好处?老二真是弄不明白。
但是我不响,没想到这样子便病一场。
「还有,有一个男人送回来你的打火机与香烟。」老二说:「那个人——是个老土,你跟他是怎么一回事?」她声音里非常狐疑:「你怎么会把东西忘在这种人家里?」
要玩,得跟门当户对的人一起玩,那才不丢脸哩。
我说:「那是不相干的人,一个好人。」
「他们根本没有机会坏,怎么叫好人?」老二问:「但凡没杀人放火的都叫做好人?」
「你不喜欢他?」我问。
「怎么可能,天下的男人要多少!」老二说。
那是因为她还年轻,等她年纪稍微大一点的时候,她会发觉不是这么一会事,阿庆是阿庆,他有他的世界,他有他的宗旨,他有他的快乐,我们是不能明白的。
我又睡了,这次十分有知觉,手臂上仍刺着盐水针,护士走来走去,房间像医院一样,我觉得很难过,这之后又怎么样?
过了两天,老二跳进房来说:「家明哥来了,家明哥来了。」
我倒是紧张得很,这时候护士正在替我量血压,把瓶瓶罐罐收拾起来,我已经病完了,我倒希望他早点来,我正昏迷,证明是真病,临死求见他一面,倒也浪漫,现在我并没有如愿得偿,他倒来了,好象是骗他的,这么老远叫他赶了来。
他一出现我就觉得不对,这是三年不见的家明?他的眉头紧紧皱着,仿佛谁又对不起他了,他要是不高兴来,谁也拉他不动,既然来了,就不必摆脸子给别人看。外套有点旧,变得软软的,脸色不大好,一双手放在裤里,整个人没站好,我大吃一惊,怎么一向十全十美的家明在一眼中被我挑出那么多的错?
我看着他很久很久,然后我明白,他老了。像他这样的人,除了老是什么都不能改变他的,所以他老得特别快,十年前遇见他的时候,他只有廿六岁。那时候真是……大家都年轻。
老二一定很失望,她以为我们会跳起来,互相拥抱,哭泣,至少我应该哭泣的,但是忽然见到家明,我只能冷冷的打量他,因为他与我心目中想象中的人是完全不一样的,这真是从何说起呢?
他终于开口了,「你怎么会这样?太不当心了,昨日与他们通电话,他们说你没事,我还是赶来了,幸亏买得到飞机票。」
「谢谢你。」我歉意的说:「你真辛苦了,他们是不该把你叫来的。」
他略为惊异,看我一眼。我马上知道了,我不该向他道歉,而且那么有诚意。以前他老说我没礼貌,我说:「我爱你,我有权无礼。」如果他还记得的话,他应该知道我不爱他了。真的不爱他了?这么长远的思念,这样子的盼望,可是忽然之间不爱他了,思念只是为了思念。
然而我心中的宋家明是另外一个人,不是他。
老二替他脱了大衣,一边说:「丹姐身子还很弱,真倒霉,这些日子来她根本没有顺心过。」
我笑问:「家明,你呢?你怎么样?」
他微微一笑,旧日的家明仿佛出现了,只有那么一刻。他说:「我也是人呀,人总有得意不得意的时候。」
那么他现在不得意,我明白他,他在得意的时候是永远不会记得我的,现在一定是他的空档,他的论文全部写完了,又没找到适当的女朋友,所以才忽然把我想起来了,所以老二她们跟他联络上,他肯走这么一程。这是我一直知道的,分别是以前我不介意,现在我非常的介意。
他对我,从来不曾有过诚意。
老二知趣的退了出去,他在我床边的椅子坐了下来。
如果他没有诚意,他是一个残忍的人,他竟浪费了我十年的时间,不不,这是不对的,我才是残忍的人,浪费了自己十年,他从来没有隐瞒过他不爱我,他时时提醒我,他太自信了,他何必假装?
十年来我第一次看清了自己。
他说:「你何必这样糟蹋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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