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大
中
小
曾经有一度,我是这么伤心,在同学房间里听到一支时代曲也呆半天,眼泪汨汨的流下来,歌说:「千恩万爱如今变了错,千思万想我俩恨事多,寂寞空虚叫我对谁说,你不能再爱我……」天呵,我母亲生我育我,对我的悲伤知道多少,对我的失望知道多少。
宋家明从来没有爱过我,他说:「﹁丹薇,像我们这样,是不能够在一起的。」
电灯又亮了。
我抬头看到阿庆。
我说:「你在哪一处休息一下,天快亮了。」
他看着我,「你不累?」
我说:「我很晚才睡,天亮的时候才睡的。」
他说:「你好象……很不高兴。」
「是的。」我说:「你休息一下吧。」
我走上楼去。天缺一块有女娲,心缺一块难再补。这是什么词里的好句子,什么词里的?
第二天一早李妈赶来了,园丁赶来了,司机也赶来了,互相推卸责任,臭骂对方,小妹卷了被袱走人,阿庆在沙发上盹一下,醒来之后我请他陪我去看医生。风还是很劲。一棵竹树倒在游泳池里。阿庆的摩托车不晓得怎么在昨晚开上山来的,我开了平治下山,把他们一大堆人摔在屋子里争吵。
我开车很稳。
阿庆不解的说:「你好冷静。」
我向他笑笑,清早我没说几句话,也没发施号令。
到了医院,挂急诊号台湾目前没有免费医院,我拔号先看,医生替我从新打针敷药缝针,阿庆在一边看着,我没吭半句声。拿了药付了钱,我只觉得贵得荒谬。
我又去电讯局打长途电话,想想没心情与老二聊,只打一个电报:「台风断线,不必挂念。」
阿庆不肯再去别墅,他要回家,我再向他道谢。他摆摆手走了,那个姿态是十分可爱的。
我露了一点笑,到家李妈站在门口,慌慌忙忙的解释,我都听了。花园损失很大,园丁与阿庆好几天的心血都报销,已经请了临时工来打理,好几个人,其它地方没有损失,那书房是不行了,家俱要修理,地毯整理完要洗,两层窗帘撕得一片片,玻璃窗要换。李妈在忏悔,说一个星期便恢复原状。书房暂时封闭。可怜我那几张工笔习作,找都找不到。
我回房服药睡觉。
天下没有大事,可以睡觉就行。
睡醒只听见园丁在楼下大声吆喝。中国人就是这样,做什么非得惨叫,不叫白不叫,也有气闷得吐血的中国人,并没有得到什么同情。
我问司机要车出去。
司机陪笑说:「没想到小姐会开车。」
我笑,「我会做的事,你们都没想到呢!」
他愕在那里。
邻居过来慰问,我照例把伤口给他们看。
一个洋妇说:「你该来叫汤姆的!」他的汤姆站在她身边,很漂亮的美国人。
「谢谢你。」我说。
那洋妇的洋骚可来了,「汤姆,」她满脸的皱纹乐不可支的说:「汤姆,听她的大不列颠口音。」
我连忙开走平治,妈的,卅多岁的洋婆子是无法忍受的,世所公认。我去看阿庆,比这太重要了。
车子开不进小径,我把车停在斜路上,走进去。我从来没到过阿庆的屋子,最多走到鱼塘,抓住一个小孩子问:「阿庆呢?」那孩子胡乱一指。满地落叶树枝花果。我慢慢走进去,再摔一交跌破头就不名誉了。
阿庆睡在一间石屋里,显然是新搭出来的,我不知道他在睡觉,那妇人以和气但合理的犹疑口吻告诉我,阿庆在小石屋里。
我找了去。小石屋一点没受损害,他的摩托车开回来了,也没受损害,他没关门,门上挂着布帘,这种布帘被用来做中国热时装是非常适合的。我撩开布帘,看到他背着门躺着。我走进去,他没有醒。
风几乎平息了,空气很凉,他换过了衣服,仍是汗衫裤子,他睡着的脸只有十七八岁大,浓眉展开,嘴唇有点翘,皮肤深棕色。我缓缓坐在他床角,床是这么硬,一块木板。床边是一只茶几,一只杯子下压着一张纸,我非常诧异,上面竟写着:
牡丹的丹
蔷薇的薇
我从来没有这样震惊过,简直不相信他会做这种事。然而为什么不,他也是一个人,即使他不知道亚尔发份子是什么,他也是个人,即使他没见过鲍蒂昔里维纳斯出世的真迹,他也还是个人,他的手一定很温暖,握上去也一定很舒服,凭什么他不能写这八个字?
他醒了,睁开眼。
我说:「我来看你。」
他握住我的手。是那只缠纱布的手,我觉得痛,把手一缩,他的反应是以为我不喜欢,所以我马上用另一只手扶住他的肩膀,非常自然的靠过去,他把我拥在怀里,没有说话,他一直不大说话,可是他给我他的感情。没有男人给过我感情。
没有。
他说:「你以后不要这样不高兴。」
我说:「每个人都有寂寞的时候。」
他说:「是的。我常常想来看你,十分不敢,那也是寂寞?」
我说:「总有女朋友吧。在北港,在金门。」
他说:「在金门,有一个地方叫八三么?很多人去,为了寂寞。」
我摇头,我没听懂。
「军中乐园你懂吗?」他看我一眼。
我笑点头。
他说:「我没去。有时候很寂寞,买了票跟人家打赌,结果还是输了出来。」
我说:「你真笨,不说出来就不输了。」
他说:「可是那票子事后要交给女人的……」
我笑了。
有时候咱们也出城去,在圆环吃水果,我老是疑心要得大肠炎的。并不敢放胆吃,多年前患一次肝炎,辛苦得不象话,以后便一直潇酒不起来。
跟阿庆在一起,不过是要消磨一点时间,然而在这么多人当中独独挑了他,也许因为他有点道理,像小妹这样整天跟在后头「小姐小姐」的叫,那是令人吃不消的。
有一天晚上我们去新公园。
我四周看一看,觉得十分可怜,脏倒是不脏,可是硬是没有急切间收拾得稍微得体,草地上光秃秃,看得见黄土,情人们就是坐在那块草地上,居然卿卿我我,情人们真伟大,随时随地可以做梦,也不挑个地方。
我紧紧皱着眉头,充份显示着一个老姑婆的不屑与妒忌,嘴巴里说:「怎么可以这样!」
当然我是不必这样的,十六岁到外国,一个人住一大幢屋子,脸上描满了「自由」两个字,因此急急忙忙抓到宋家明,一定要把自由送给他,名正言顺的走到他的宿舍去……圣诞与新年的舞会,天亮还有不走的客人,倒在客厅里横七竖八的睡着,他们的屋子没暖气,回不去。完了找清洁公司来收拾。
亲嘴不该亲到公园来,偶尔手拉手,点到即止是可以的,人是人,有很多事在屋子里做比较适合,有很多事,像男女的拥抱,像数钞票,像写稿,在公众场所做是不雅观的。
因此我说:「那书房已经收拾好了,一点也看不出来,地毯也换过,原先那只米色找不到,现在是颜色浅一号的,你可以来看,李妈的本事是有一点的,但小妹二号还是被开除了,恐怕是我的错。」
阿庆笑一笑。
我站起来,我说:「这新公园可一点也不像白先勇写的新公园。」
阿庆说:「我懂得你要看什么,那个要到深夜才有。」
我说:「你看相吗?算八字?恐怕不准,准的话他们自己算一算,也不会来了。」
阿庆说:「我们走吧。」
我们走到门口,后面跟着两个小太保,挤眉弄眼的。
我问阿庆,「这里也有这样的人吗?」非常诧异。
阿庆沉着不出声。
其中一个笑说:「这马子倒不错呀,那小子土。」
上一篇:如果墙会说话
下一篇:那一天,我对你说(出书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