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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窗外一株最大的竹子倒下来,堕在游泳池里,我张大了嘴,惊讶得说不出话来,电话里什么声音也没有了,我朝话筒里叫几声,得不到回音,只好挂断,走到长窗向外一看,只见一切树木花草发疯似的飞舞着,像是要飞走逃走,泳池里的水澎湃得好玩,居然像一个小型的海。我并不害怕,多年在外的生活使我忘了这种害怕,大厅里的灯闪了一闪,我第一个意念是要找蜡烛,而不是要叫人。
新来的小妹尖叫着奔进来——「小姐!小姐!李妈不在,怎么办?」
我不知是什么地方来的火气,节了四个月的怒气发作起来,独是这种人就最怕死,怕死是每个人的权利,可是就是他们的性命永远最宝贵,送死的革命党永远是大学生,我暴吼一声,「闭上你的嘴,别站在我面前,滚开!」
偏偏是这时候,一颗松树连根拔起倒下,压向一扇玻璃窗,玻璃在一刹那炸得粉碎,碎玻璃、风、雨、树叶,排山倒海的涌进书房。
我呆了,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大场面,非常镇静的站在窗前,风雨一下子卷湿了一切。那小妹又叫又哭,又嚷:「血!血!」
我很想给她两个耳光,可是忍不住奔出花园,千辛万苦的打开长窗,把外头的木门用力顶上,风像是要把我整个撕开,我抓住了门把,忽然觉得这时候放手,滚游泳池里就一定淹死了,一切一切就完了,做人是这么的生气,这么的不如意,这么的闷抑,这念头的引诱这么强,只要一松手——
但是有人紧紧把我拉住,把我从木门中塞进屋子里。
我一脸的雨水眼泪,只能叫一声「阿庆你!」
「进去坐下!」他低喝道。
我走进书房,他在外面把长窗的木门一扇扇全上好。
我走到客厅去找老二她们开舞会时用的蜡烛,一枝一枝点起来,这时阿庆已经把客厅外的木板也关好了。
那小妹呆若木鸡似的站在书房当中,我对她说:「你回房去,不要站在我面前,你明天就走,你使我恶心,请你走开!」
她转身奔走了。
我看着灾场,真不相信十分钟的风会把书房打得稀烂,我站在那里,不知道先该做什么。
奇怪得很,我心里却想着一点不相干的事,真好笑,咱们的母亲坐在家中生孩子,一个一个生下来,搓麻将赢出一付满贯算是丰功伟绩,地上爬出一只蟑螂来见到要尖叫的,一辈子在屋子里享受着天下太平,我们却出来受尽委曲,她们并不晓得我们的委曲,但她们是母亲。
我忍不住落下泪来,不是为了风雨,实在是因为想不出活下去还有什么值得看的事。
「你受惊了。 」
我抬头,阿庆站在我身边。
「没有。」
「我今早看见李妈出去的,她应该把木门关上,打起风来这一带是很吃重的,那小妹新来,不晓得许多事。」
「我明白。」我说。
「你脸上与手上都有血,我来看看,要洗一洗,」他问:「痛吗?忍一忍。」
「我们有整箱的急救药,不要急,我不痛。」我说:「我要把架子上的书拿下来,湿了可不好。」
他过去摸摸书,「并没有湿,书在柱子后面,看你的伤口要紧。」
「谢谢你。 」我百忙中说。
我们走到厨房,拿出药箱,电就恢复了。
他笑一笑,「有人在抢救。 」
我也只好淡淡一笑。
他帮我洗手,一边说:「最好到医院去缝两针,这里在开窗户的时候割得很深,血可以止,肉以后会长不好。」
他口气很熟练,有时候当兵也是一种教育。他对这些一定经验丰富。
我问:「你怎么会来的?」
他不好意思,「我知道你这里没人,所以来看看。」
「你来对了,不然不止打烂一间书房。」我看了看伤口,手背上一小条,「现在谁高兴出去找医生?我会开车,可是没那么大的胆子,电话也坏了。」
「我在军队开过卡车,如果你一定要出去的话,我可以送你出去。」
「那样的风雨……」我摇摇头。
灯又灭了。
蜡烛的光闪来闪去。
他替我敷上药,紧紧的缚上胶布。
我又说:「谢谢。」
他隔了一会说:「你不是那样的人,为什么你刚才对那个小妹生气?」
我呆一呆,这是他第一次对我正式的说话。
我老实的说:「我最恨人家在忙乱的时候哭叫,已经够乱够忙了,她还要在那里增加麻烦,多讨厌,其实我很少这样生气,真是失礼。」
他说:「她没有你懂得多,她不明白该怎么做,你要原谅她。」
这种口气,几乎是宋家明式的,我笑了。
我用毛巾擦掉脸上被碎玻璃划破的血迹,看清楚没有碎片在内,也搽了药。
我叫:「小妹,有茶没有?倒两杯热茶出来,当心点。」
那小妹摇摇幌幌的拿着茶出来。
我对阿庆说:「你全身湿了。」
他说:「你也是呀。」
我捧着头笑。宝玉见人在地上划一蔷字,下雨了,大声说:「下雨了,别淋湿。」人问他:
「难道你身上是干的?」「他不会看红楼梦,即使看了,也不会把这些细节记得那么清楚,他不是我们这一种人,然而他是个活生生的人。
小妹问:「小姐,你不要紧?血……」
我说:「没关系。 」
外面风雨声一阵紧似一阵。我上楼去换干衣服,手开始痛,换好衣服,阿庆跟我说,他该回去了。「这风明天就会完全平复下来的。」他非常有经验,那时候李妈也该回来了。
正应该打这么一场风,好让我有点事做,有一种人在最无聊的时候会希望打仗,也就是我的心理,实在是穷极无聊,心理变态。
我说:「明天会过去,今天晚上可还真厉害,你既然冒险来了,就请不要走,把衣服烤烤干,休息一下,天亮再作打算。」
他低头不语,过一会儿他说:「你们这屋子人也太少了。」
「并不少,李妈、司机、小妹、园丁,」我数着,「才一个人住,四个人服侍,只是今天不凑巧。」隔一会儿我说:「小妹是你的朋友,走了她你不高兴吧。」
「并不是我朋友。」 阿庆笑一笑。
「你可有女朋友?」我问:「也许在北港。」
他说:「我们好几代没回北港了。」
「你有没有寂寞?你快乐吗?」
他摇摇头,「我不知道,我不想这些。」
天下最气人的是宋家明,他可以坦白的告诉你,他不寂寞,他非常的快乐。
阿庆说:「小姐,你是想多了,你常常闷闷不乐。」
我抬起头微笑,「我的名字叫丹薇,牡丹的丹,蔷薇的薇。」
他笑一笑。
我的确是想多了,是以闷闷不乐,我活该。想多了,是以闷闷不乐。我拿出烟,给阿庆,他不要,问他要不要喝酒,他也不要,一瓶好的拔兰地早被老二喝得清光,我只好喝百灵,十二年,连十五年也没有,做人还有什么味道,我倒一点点在杯子里,找到冰块,喝了起来,一点也不疲倦。
我讽嘲的说:「阿庆,你一定觉得我们无聊,整天无所事事,拿着一本书看,然后发牢骚。」
他还是微笑。
我放下酒杯,也跟着笑,阿庆这个人沉默如金,谁也不知道他是否在想,或是根本不在想,不过他传达了这一份关心,在一个有风有雨的晚上,他跑来看看我需不需要帮助。这总是难得的。
宋家明的笑容也是难得的。看了米开朗盖罗的大卫像出来,他脸上有那么愉快的微笑。宋家明懂得什么是好,什么是不好。他戴了一个手表都比别人戴得好,最漂亮纯色的西装,柔软的头发,薄底意大利皮鞋,他连买只烟灰缸都叫人称心合意,那么好的学问……他是一段难忘的云,嫁不到宋家明,其它的人也没有分别了,管他是阿李阿张阿王,其它的男人简直一点分别也没有,嫁不到宋家明——宋家明放下他的粒子理论可以说半夜的水浒:金批林冲夜奔这一章最好,咱们又去日本找到了真本金瓶梅,文字是美的。然后他从乔塞看到芥川龙之芥。嫁不到宋家明其它的男人都是芸芸众生,只有宋家明是宋冢明,嫁不到宋家明,不能与称心如意的人在一起,还有什么事情是高兴的,我没有自暴自弃,我只是想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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