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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出声。
「当兵……怎么样?」我问。
李妈回来了,她总是在这种时间回来的,脸上非常的不以为然,我常常怀疑她连我也会开除掉哩。
我对阿庆说:「你请进来喝杯水吧。」
李妈说:「园子里草要修,树要整理,那几个台风把园子打得乱七八糟,该是修理的时间了,园丁忙得要命,阿庆你如果没事,来帮几个下午。」
阿庆低头说是,他习惯低头,习惯说是。可是他一点也没有委曲的表示。
以后的三天,每天下午他帮园丁修理花木,他很强壮,很少说话,做得很用力,每天下午领三百台币的人工。他是愉快的,从他的背部可以看出来,从他的眼睛可以看出来,从他的肌肉运动可以看出来。
我在花园的网球场练球。这么好的天气,换上白衣白裤白球鞋,太阳渐渐不刺眼了,我又不怕凉,我会练球,对着一面墙练好几小时。球场的韩国草修得整整齐齐。隔壁屋子的孩子开始过来约我打球,打得坏,可是有牛劲,他们喜欢我,他们跟老二老三是很熟的,也叫我「丹妞」。我开始有了朋友,这样子的朋友。
我们打球的时候阿庆总是在一旁操作,我们停下来喝啤酒的时候也叫他来参加一份。
我会学老大的口气:「这啤酒就是淡。」可是为了同一的理由而喜欢台湾啤酒,淡得甘味,比汽水是清爽多了,又不腻,可以喝很多很多,我常常这样在秋后的阳光下喝着喝着,忘了自己的存在,最后只看见啤酒。
园子修好之后,阿庆不再来了,水果渐渐疏落,他在家帮着做养鱼的事,也一定要拿出去卖。
在这段时间内我换了个国画老师,这次是个老头子,生活正常的老头儿,穿长衫,待我很好,任我坐在他书房里有三四个小时,让我用他的颜料、纸、笔。偶尔与我说话,谈起儿女在美国、他的寂寞。他常常会在下午睡着,就在大而舒服的椅子里,打个盹,然后再醒来指点我的笔法,一切像个梦,什么也没发生过,想起来多多少少有点害怕。
有一天我去看阿庆,那个鱼塘很久没见,路只走过一次,仿佛是好几世纪前的事,我缓缓的找着。家明有一样是不知道的,我每做一件事之前,也都是深思熟虑的。
我找地方的本事不高明,但是阿庆的家不难找,我看到那个鱼塘的时候也看到了他,他穿著长裤浸在塘中,手中提两个桶,我看到他的时候他也显然看到了我,呆在那里。我原本是应该笑的,但是笑不出来,只在一块石头上坐下了。我这么远跑了来干什么?为了要证明自己还是一个女人,一个非常单纯的女人。
阿庆涉着水上来,连身带头都是湿的。
我说:「我来看你。」
他说:「我找个地方你坐着。」他还是十分自然,一点也不介意,只是有点意外。
我说:「这要就很好,你不必费心。」
他说:「我去洗一洗手,你等我一下子。」
「不用,我只是来看你。」
他看着我。我知道我脸上表情很复杂。我只是要证明自己的存在。我看不得他活得那么好,我妒忌他,所以我要来找他。我是最没种的,我不敢对家明怎么样,可幸这天下只有一个家明。
阿庆身上手上都有浮萍,我蹲下来,近沙子的地方有蝌蚪,很黑很壮,成群的游在水草里。我抬起头。
「拿只瓶子装回家养。」我说。
他答:「养不活的。这蝌蚪就得在这里活。」
他说话一直这么坦率。
他很高兴的说:「你上我家来坐一会儿,我让你看橘子树。」我点点头。
橘子是青色的,结在树上简直看不见。阿庆说话有一种福建音,使我非常的留意倾听才可听明白。我自己的国语也没说好过。橘子非常高兴地挂在树上,至少我觉得它们是高兴的,完全有种杀身成仁的感觉。没一刻阿庆出来了,他穿得很整齐,长裤子,T恤,把他放在大学学园里,手上夹数本书,也就像国语片里的大学生,做人何必太认真。他T恤上印着「康乃尔」。
我问:「这衣服是买的?」
「是台北买的。」
宋家明读完那么多出名的学校,并没有穿过这样的T恤,并没有戴过学校戒指,并没有用过学校的围巾。天下就是会有宋氏这种人。
有些方面他跟阿庆是相像的,他们两个除了生命,什么都没夸耀,人生如树花同发,随风而散,或拂帘幌坠茵席之上,或关篱墙,落粪溷之中。谁是坠茵席者,谁是落粪混者,我一点也不知道。
阿庆的衣服是在太阳下晒干的,有一种香味,我记得第一次见到他,他全身是汗味。
我说:「上次我们说到当兵,我很想听你说下去。如果你愿意,我也可以把我的事说给你听。」
我们一直走过橘子树, 「不过我的生活很乏味,不好听。」
他不说什么,只是笑一笑,笑得那么畅快又那么谨慎,至少他是个知道该几时笑的人。
我十分词穷,然后我说:「我已经看到你了,我想我该回去了。」
他并没有留住我,这样的态度引起我莫大的兴趣,他怔怔的看住我很有一阵子,然后说:「你来看我,我很高兴。本来我也想去看你。」
「那你为什么没来?」我意外,没有意外太久马上明白了,我笑一笑,「我下次再来看你。」
「我送你回去。」他很自然的走去拿锁匙,要开他那部小摩托车。
我说:「我可以自己回去。」
他看着我,「不,我送你回去。」他说得很坚决。
我坐到他那辆小车子的后面去,我连脚放在什么地方也忘了。有一个小孩子走出来,不知道是不是他的弟弟,那小孩子拿着一只小小的无线电,无线电的美军电台在唱一首歌:
「宝贝,我穿上我的牛仔裤,
你与我,骑摩托车兜一圈……」
我笑了。
我拉紧着车子后角的横档,车子飞一样的冲出去。真的有那么一刻,我忘了很多事,包括宋家明在内。
以后我常去看他。他有他的一套,他不理李妈。我也不理李妈,我并不走到他的房间里,我们在屋外说话,他的妹妹为我倒茶,他送我回家,李妈脸上的表情是错纵复杂的。
阿庆不说话,我也没什么话好说,我们只是在一起走一段路,他名正言顺的陪看我。我们连手也不拉,就像国语电影里村姑与情郎散步,一前一后,我的心里没有爱情,他只是心地善良,因此陪我浪费时间。
然而因此我们变得很熟络。不致无话不谈,他有他的原则,他决不肯无端踏进我的家,并不是为了李妈,倒是为了他做人的宗旨。
李妈请假一天就来了台风,她住屏东,我也不知道屏东在什么地方,我只知道天气凉了之后是不该有台风的,那夜我与老二通长途电话,才接通,风势就强起来,我以为住郊外就是这个样子,不以为意,以前也试过。
老二说:「我想回来。 」
我说:「才十一月就回来?走了才两个月,这里的日子闷得吐血,还是三藩市好。」
「三藩市好?他妈妈的,所有的脱衣舞场都走遍了,两个月用掉了三千美金,无聊得想撞墙死。」
「大家一起死吧,」我叹口气,「别浪费长途电话费用。」
「现在死也太晚了,」老二说:「你叫我爸爸多寄点钱来,我很累,再不寄就回来。」
「老二,你可以嫁人。」 我说。
「嫁谁?」她反问。
这个时候我看到花园外的灯全在一秒钟内熄了。
我说:「老二,不跟你多说,总之在外头多多保重。 」
「我是你,丹姐,我就去缠住宋家明,反正活得无意义,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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