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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淡如菊(8)



他的家也是一个舒服但是普通的家,他有一子一女,女儿正在客厅看报纸,见到我,眨眨眼睛,表示兴趣。然后纳梵太太出来了,她——我还是第一次见她。她是一个棕发的女人,中年女人该怎么样,她就怎么样,实在没有什么特点,但是人非常热心。

她伸手与我握一握,“乔,你终于来了!”一脸的笑容。

我坐下来。

又是茶,又是饼干,我吃得整个嘴巴酸酸的。

纳梵太太说:“怎么你还是这么瘦呢?自从在医院里见过你,怎么请都不来!对了,你那次并没见到我,眼睛完全没事吧?”

我只是客气地笑着。

“这是妮莉,”她介绍着女儿,“妮莉,麦梯在哪里?叫麦梯下来见这位年轻的小姐。”

“麦梯在看足球比赛,他不会下来的。”妮莉说。

很正常的一个家,因此就有说不出的普通。

纳梵先生真的属于这个家?他此刻带歉意地说:“孩子大了简直没办法呢。”

纳梵太太看着我,“照我看,东方的孩子就很好。”

我说:“我早不是孩子了。”

纳梵先生说:“乔也不是好孩子,回家才一年就回这里来了,说回家不快乐。”他笑。

纳梵太太也笑,“啊?”她把我端详着。

我说:“我不是孩子。”

他们夫妻俩一对一答,我顿时寂寞下来,有点后悔来吃饭,吃完饭又要喝茶,喝完茶不知几时可以脱身。我默默地想:夫妻要这么平凡,才容易维持感情,然而纳梵先生并不是一个平凡的人啊,我不明白。

开饭了,我坐在客人的位置上。纳梵太太很健谈,絮絮地话着家常,我却坐得有点疲倦了。最怕吃家里做的西菜,不过是一块老得几乎嚼不动的牛肉,几团洋山薯,入口淡淡的,一点味道也没有,拼命地加盐加胡椒,吃完了还得虚伪一番,假装味道奇佳。

纳梵太太并不是很好的厨师。

吃完了饭,我仍然饿得很,想回家做一碗青菜虾米面吃。我们又开始闲聊——累都累死了。

纳梵太太忽然发觉我剪了头发,说中国女人应该有长头发的,又说样子剪得很好,等等等等。我静静地听着,纳梵先生也静静地听着,忽然之间,我发觉只有她一个人在不停地说话。

我起身告辞,外国人有一样好,他们并不苦苦留客。纳梵太太嘱丈夫送我回家,外国人也还有第二样的好,老婆决不跟着丈夫像防贼似的。我说可以自己叫车,结果还是由纳梵先生送我回去。

他在归途中笑问:“很乏味是不是?”

“……没有。”我喃喃地否认。

“你们年轻人过不惯这种日子,你们喜欢七彩缤纷,多彩多姿,这种家庭生活,真是有点无聊,却适合我,我是一个没有嗜好的人,连酒吧都不去。”纳梵说。

“你的嗜好是教书与读书,纳梵先生。”我提醒他。

他笑了。

我说:“而且你一点也不老。”

他把车子停在我门口,我向他道别,跟他握手。他的手还是强大而有力。时间又回到那间医院去了,他陪了我那些日子,我低头笑一笑,回了屋子。

我没有什么可以找他的借口。以前上课还可以天天看见他,现在无端端去找他,就是要缠着他的意思。我不想这么做,只好坐在家中。

我去各间大学取了章程来看读哪科硕士。很多学生毕业之后,就改行读会计,因为好赚云云,我不大管这些,我要选有趣的科目读,如果要赚钱,现在就可以赚。

就在这个时候,我写去的求职信都得到了回复,其中有一份工作的待遇非常理想,我想了一夜,决定赚钱,不再读书了,至少暂时不读。

我应约去面试,他们见是外国人,很是惊异,然而也没有什么问题,只问我有没有亲戚朋友,我很自然地填了纳梵先生的地址。我想这份工作大约是没有问题的了。

于是我想要通知纳梵先生一声,不然他做了保人也不知道。

我把车子(对了,我买了一部TR6,新的,黄色的)开到学校去等他,问过校役,知道他五点半下课。

我没有走进去找他,只是坐在车子里,下雨了,雨丝打在车窗上,车窗冰冷。我把头侧侧地靠着,手放在驾驶盘。街上很静,天早黑了。我觉得寂寞,无比的寂寞。

然后他出来了,他没有开车,没有撑伞,走了出来,我开动了车子,跟在他身边,响了响号——原来对老师不该如此轻佻,但是我实在太累了,太寂寞了,也不高兴再掩饰自己了。

我把车窗摇下来,“纳梵先生!”

他转身,见到是我,我把车门打开。

他弯下身子问:“乔?”

我说:“你的车子呢?”

“太太开到伦敦去了。”他说。

“纳梵先生,你有没有十分钟?我有话想跟你说。”我说,“如果你不介意,我送你一程。”

他坐到车子里来,因为他人高,车子既矮又小,他缩着腿,他说:“天呀,我的公事包放哪里?”

我笑了,把他的公事包拿到我这边来。

“开这种车子,要当心。”他说。

“哪里,样子不错,其实跑不大动。”

“你们这一代最好车子能飞。”他笑。

“对不起,纳梵先生,我实在有事要跟你说的。”

“为什么不找我?你在外头等了我多久?”

“没多久。”我把应聘的事跟他说了,“在这里我实在没有亲戚朋友,所以只好把你的名字填了上去。现在才来通知你,求你别生气才好。”

“没有关系,”他说,“所以你决定工作了?”

“是。”我说。

“那也好。乔,你如果有这种事,尽管找我们,一个女孩子在外国,是要有人帮忙才行的。”

“谢谢你,纳梵先生。”

他也笑笑。

我开动了车子。

他说:“可该庆祝一下,你找到工作了。”

“我想请你们到中国饭店去,要不要把孩子们与纳梵太太都请出来?会不会匆忙一点?”

“她与孩子们到伦敦去看外公外婆了。”

“我请你!”我顺口,“改天再约齐了他们,可好?”

“怎么好叫学生请客?”

我笑,“我三千年前就毕业了,才不是你学生呢,因为尊敬你,才叫你纳梵先生的。”

“你可以叫我比尔。”他笑。

我一怔,想了一想,我说,“不,我还是叫你纳梵先生。”

他摇摇头,“你是一个很奇怪的女孩子。”

“一点也不奇怪。”我说。

我把车子开到城里去,赶着快车,开得有点险,纳梵先生说:“这样子开车——”我笑:“女子驾驶都是这样的。”

我没想到他会答应我的邀请,大概这只是他们的一种大方,而且我们毕竟相当熟稔了。

我叫了几个菜,吃得很多,纳梵先生很会用筷子,说是以前学的,他连啤酒也不喝,又不抽烟,我自然也没烟瘾酒瘾,反正活到这么大了,我是有点遗憾的——太乖了,乖得不像话,像一张白纸,一点字迹也没有,因此就乏味,好像根本没活过似的。

纳梵先生说他在美国念书时的趣事——“——有个冒失鬼误按了警钟,大家马上疏散,我刚在实验室,想:这下子可完了,怎么逃得过辐射?赶紧丢了仪器逃命,却原来是虚惊一场,也幸亏是虚惊。”

我笑。

他说:“自从你那次之后,学校里又发生过一桩事,一只红外线炉子爆炸了,不知道是哪一个学生的杰作,开了炉子忘了关,也不注意红灯。”

“有人受伤没有?”我问。

“没有。”他说。

“其实——纳梵先生,那一次我受伤,你始终认为是你的错吧?”我问。

“自然是我的错。”他说。

“并不见得。如果你一直这么说,我就有自卑感,我会想!纳梵先生对我好,不是真的,不过因为内疚之故,他请我吃饭,做我保人,全是为了内疚,不是因为他真喜欢我。”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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