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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淡如菊(9)



“当然我们都喜欢你,”他笑说,“你是知道的。”

我笑笑。是吗?纳梵先生对人最公道最和蔼最负责任,谁不知道?我有什么例外呢?

我招手叫侍者结账,侍者笑嘻嘻用广东话说:“这个西人已经埋左单啦。”

我马上说:“呢个西人係我教授来的,你唔好误会。”

他笑得这么有内容,非得堵堵他的口不可。

我跟纳梵先生说:“说明是我请客的。”

“怎么可以这样。”他笑,“没这种道理。”

“谢谢你。”我说,“改天我再请你们。”

“改天再说吧。”他说。

我不响,弄着桌子上的筷子,我倒是真心诚意地请他,他们英国人是很省的,上馆子当大事体,这样无端端地花了几镑,倒叫我不好意思,我的零用绝对比他多呢。他们生活简朴得很。

这时候饭店在放时代曲唱片,是一只很普通的歌。

纳梵先生问我:“这是中国歌?”

我笑,“是时髦的中国歌,不是真的中国歌,就像大卫宝儿的歌并不是英文歌。”

中国歌应该是:“哥是天上一条龙,妹是地上花一丛。”

但是时代曲也很缠绵,那歌女在唱:

早已知道你没良心,

偏又爱上你。

为何始终相信,

深深沉醉不怪你。

曾经对你一片痴心,

谁知你把我忘记。

寸寸相思为了你,

居然抛弃我远离。

恐怕是女人恒古的悲剧。我没有正式地谈过恋爱,只跟男孩子出去看过电影吃过饭,互相当对方是大麻疯,离得远远,几尺距离,客客气气地说着话,淡而无味地过几个钟头,回了家。

我不是天生的善男信女,只是没有浪漫放肆的对象。

我轻轻地问纳梵先生:“可以走了吗?”

他点点头,我与他站起来,他为我穿上外套,我向他笑笑。我们上了车,仍然由我把他送回去,他指点着我路的方向,我只转错一次。

他下车时一直道谢。

我还是微笑,然后就把车子开走了,我想到我的寂寞,回了屋子,暖气开了一整天,十分暖。

我躺在床上,轻叹一口气。过了几天,那间公司打电话来约时间,说他们的老板要见我,我约了一个下午。去见了他们,他们倒是用了我,年薪二千镑,极不错了,但是除了税、保险,这个,那个,恐怕不够用。

幸亏妈妈一定会帮我分担一点,我十分惭愧,这么大的人了,又大学毕了业,又找到工作,却还要父母负担生活,像什么话!

我把工作承担下来了。

以后天天九点钟去上班,五点下班。

替外国人办公并不轻松,只是相处倒还融洽就是了。

有几个男孩子不到一星期便想约我出去,我推周末没空,他们说平时去喝一杯茶也是好的,推不过也只好去了。外国男孩子是好伴,大多数谈笑风生,只是与他们在一起,给人见了不好,有种说不出的土——怎么跟外国男人泡?于是总离得他们远远的,维持着客气的态度。

可惜男人奇怪得很,越对他们客气,他们越想接近,所以男同事都对我很有企图。我老板叹气说:“我用了三个女秘书,都叫他们给追求去做老婆了,你恐怕也做不长的!”

是的,女人把所有的地方都当婚姻介绍所。

然而我努力地工作着。

有同事的约会,时间过得快,一下子就近圣诞了,圣诞一到就有种急景残年的感觉,十二月中我去买礼物,准备空寄回家。妈妈对我的工作不大满意,她认为薪水太少了,而且一个人在外国辛苦,为了这个,她不大与我写信,到了无论什么节,就想家。

那天落了一场雪,地上积了一层白,很冷。下了班一个男同事等着我。他要约我圣诞夜出去喝酒吃饭,我说要想一想,过几天答复,他耐心得很,连声说好。

我替爸妈选了两件羊毛衫,马马虎虎的货色,并不理想,不过是略表心意罢了。

走到马路上,人潮涌涌,我皱着眉头,拉了拉大衣,真是冷啊,地下的雪被踏碎了,天上的雪却又在飘下来,白的,细小的,寂寞的。

这样我真想回家。

我擦着路人的肩膀,向停车场走过去,就在停车场门口,我看见了他。

他叫我的。“乔,”他叫我。

我转头,那种情景,非常像“……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我只好微笑。

“纳梵先生。”我称呼他。

他走上来,“好吗?”他问。

这城到底不比伦敦,是小地方,到处撞到人的。我不是不想见他。只是见了又怎么样?我只好笑。

“圣诞了。”他说。

我点点头。

“赶着回去?”他说。

“不赶。”我说,“有喝咖啡的时间。”

他笑,“要不要去喝咖啡?”

“不妨你?”我问。

“没有,乔,来,我们去邮局旁边的咖啡店。”他说。

我与他高高兴兴地又从停车场走出来,信不信由你,这时候的雪地变得这么美。

他说:“今年第一场雪。”

我们走到咖啡店,他买了滚烫的咖啡,递给我。我去接的时候碰到了他的手,他抬头看我,不响,我也不响,小咖啡店挤满了人,烟雾人气,我跟着他挤着坐下,我慢慢啜着咖啡,眼睛看着别处。店里热,我没有脱大衣,只脱了一只手套。背上渐渐有汗。

他问:“还住原来的地方?”

我点点头。

“工作理想吗?”

我点点头。

“多日不见你了。”

我点点头。

他也喝着咖啡。

我缓缓地转过头去,发觉他两鬓稍微有点白了。他转过头来,也向我笑了笑。

我清了清喉咙。我觉得我该说话了。

“纳梵先生!”

“什么,乔?”他看着我。

“你是我老师。”我说。

“很久之前的事了,乔。”他笑。那种“长者”式的笑。

“但是你还是我老师。”我说。

“又怎么样呢?”

我鼻尖冒着汗,手心冒着汗,我说:“不要笑我。我……爱你很久了,纳梵先生。”

他一怔,杯子很轻微地震了一下。

我说:“我不是开玩笑,我只是想告诉你,如此而已。”

他不响。

我放下咖啡杯,叹一口气,就往门口走,我轻轻推开人群,挤到门口,推开玻璃门,走到街上去。我低下头。告诉他也好,他必然害怕,以后也不敢再见我——又有什么关系?反正现在也是见不到。

我匆匆向停车场走去,路上还是人山人海。我在停车场二楼找到了车子,用锁匙开了车门,还没坐进去,就有一只手搭上来,我吓一跳,猛地回头看,站在我身后的却是纳梵先生,高高稳重,微微弯着身子,在暗暗的灯光下我看了他的眼睛,眼睛里有这么多的温柔了解。

我忽然怔怔地落下泪来。

他是几时跟着来的,我竟一点不知道。

我看着他,他一点也没有生气——为什么他没有生气?

他看着我,默默地掏出手绢,替我抹了眼泪。

眼泪流进我嘴巴里,咸的,我怔怔地站着,哭了又哭。没有法子停止,心里却有一种异样的感觉,仿佛所有的积郁不如意,全部从眼泪里淌走了。

他轻轻地把我的头按在他胸前,我两只手臂自然地抱住了他的腰,他很温暖,那几秒钟像永恒一样。

然后我松了手,我打开车子的门,走进车子里,我开动了车子。车子像箭一般滑出去。

我没有开回家,把车子驶到公路上去了,在郊外兜了近两个钟头,也没有关上车窗,冷风一直刮进来,吹得手指僵硬,耳朵鼻子都发痛了,我停了车,叹口气,头枕在驾驶盘上。

明天还是要起床的,我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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