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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前半生(39)

“他知道你有孩子?”老张契而不舍。

“知道,”我说,“他同安儿是朋友。”

“你有前夫。”

“没有前夫何来孩儿?”我说,“唏,天下又不是剩我一个离婚妇人,拿我当怪物,人家辜玲玲何尝不是两个孩子之母,还不是俘虏了史涓生医生吗?”

“史涓生是弱能人士,”老张咕哝,“他不是。”

“好,我听你的劝告,我不会抱太大的希望。”

我埋头做我的陶瓷。

第十二章

隔了约半小时,老张忽然问:“他是否英俊?”

我一怔,“谁?呵,他?很英俊,有极佳的气质。”

老张说;“奇怪,我还以为这一类男人已濒临绝种,竟叫你遇上,哪里来的运气。”

“唐晶亦遇到莫家谦。”我抗议说。

“唐晶的条件好过你多多,子君,相信你也得承认。”

我说“我们改变话题吧,有进展我再告诉你。”

“你会结婚,我有预感,你会同他结婚。”

我紧张起来,“老张,不知怎地,我也有这个感觉,我认为我会结婚。”

“艺术家的第六感觉是厉害一点。”他喃喃自语。

我不敢说出来,我其实不想结婚,我只希望身边有一个支持我、爱护我的男人,我们相依为命,但互不侵犯,永远维持朋友及爱侣之间的一层关系。

天下恐怕没有这么理想的营生,但我又不敢放弃他,所以只好结婚。

曹禹的《日出》中,陈白露有这样的对白:“好好的一个男人,把他逼成丈夫,总有点不忍。”

但是三十六岁的女人已经没有太多路可供选择。

结婚还是比较理想的下场。

我不是浪漫型的女人,如果绵绵无绝期地跟一个男人同居,我会神经衰弱,引致脸皮打皱。

“结了婚,我就失去你,子君。”老张惋惜地说。

“怎么会?”

我说:“我一定会做事,我受过一次教训,女人经济不独立是不行的。”

“他那种人家,怎么会放你出来对着一个不男不女的所谓艺术家捏泥巴?”老张沮丧地说。

我震惊:“老张,不可妄自菲薄。”

“你们这些女人,自一座华厦出来,略吃点苦,又被另一个白色骑士接去享福。”

我大笑起来,“听,谁在讲这种天真话?白色骑士,哈哈哈,我这个年纪,别在马上摔下来跌断老骨头才好。”

“我要失去你了。”他没头没脑地重复这句话。

翟君在炎热的天气下与我约会。

他不喜困在室内,我们常常去到一些莫名奇妙的地方,像市政局辖下管理的小公园。大太阳,浑身汗,他给我递过来一罐微温的啤洒,也不说什么话,就在树荫下干坐着,从某一个角度来说,是非常够情调的,在我们身边的都是穿白色校服的少男少女,我们俩老显得非常突出非凡。

信不信由人,感情还是培养出来了,公园草地长,飞蚊叮人,我忍不住就在小腿上拍打,“啪啪”连声,为对白打拍子,增加情趣。

我觉得很享受,但不十分投入,有时很觉好笑,照说成年男女交往不是这样的,应该理智与肉欲并重,心意一决定就相拥上床才是。

不过我们没有这样做。

三五次约会之后,我肯定他没有见其他的女子,非常窝心,便缓缓诉说心事,他“嗯、嗯”地聆听,很有耐心,但对于他,我一无所知。

我亦不想知道。

一天早上,我起床梳头,对牢亮光,忽然瞥到鬓角有一根白发,我以为是反光,仔细一瞧,果然是白发,心头狂跳,连忙挑出拔下,可不是。

雪白亮晶白头至尾的一根白发!

我的心像是忽然停顿下来。我颤巍巍地站起来,不知如何是好,完了,白头发,什么都没做,头发已经白了。

我该怎么办?拔下所有白发?染黑?抑或剪短?

过半晌,我听得自己吟道:“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

我伏在桌面上“咕咕”笑起来。

尚有什么可说的?头发都白了。

翟君的白发看上去多么美观,男人始终占尽优势。

后来当他建议要到山顶旧咖啡厅去的时候,我就没有反对。

在我眼中,他显得更可贵。

头发没有白之前,不会有这种感觉。

我们相对喝许多啤酒。

天渐渐下起雨来,把我们留在咖啡座近落地长窗的位置上。

露天的竹架长有紫藤,叶子经雨水洗涤后青翠欲滴,花是玫瑰红的,更衬得瑰丽。

另一边是水塘,骤眼望去,俨然一派水连天的烟雨景色。

我笑说:“不多久之前,他们这里还有佩蒂蓓艺的唱片‘田纳西华尔滋’,把整个情调带回五十年代去。”

翟君默默点头,“我以前也来过这里,大学时期同女生约会,此处是理想之处。”

“女同学呢?”

“老了。大概忙着挑女婿。”他很惆怅,“当年卖物会中的小尤物小美女,如今又老又胖。”

我又将苏东坡的词抖将出来,“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发如霜,”我加一句,“我相信你还是老样子。”

“你瞧我的皱纹。”他有点无奈,“爹妈都说我非常沧桑。”

我无言。

整个餐厅只剩下我们两人。

他忽然把大手放在我手上。

“你没有留长指甲。”翟君说。

“不行呵,你也知道我现在做这一行……”我没有把手缩回来。

他的手很温暖很温暖。

“结婚,是很复杂的一件事吗?”他淡淡地带起。

我有点紧张,又有点悲哀,这一刻终于来临,但我并没有太快乐,我只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我说:“未必,丰俭由人。”

呵,我真佩服自己,到这种关头还可以挥洒自如地说笑。

他点点头,半晌没有下文。

翟君这人是这样的,思考的时候比说话的时候多。

又过很久很久,雨渐渐止住,他说:“走吧。”

我便与他站起身就走。

他终于提起婚事。

我并不觉得有第二个春天来临,但我会得到个归宿。

紧张逐渐过去,我觉得一点点高兴,渐渐这点高兴就像一滴墨滴入水中,慢慢扩大,一碗水就变成淡黑色,淡黑,不是浓黑。

我现在的快乐,也就止于此。

消息很快传开。

子群诧异地问:“姐,你在行蜜运。”

“谁说的?”我不想承认,万一不成,也不必难下台。

“姜太太。”

“谁是姜太太?”我莫名其妙,这些神秘的包打听。

“同姜先生离了婚的姜太太。”子群说,“那个爱穿灯笼裤的老女人。”

“你说她老?恐怕她不承认。”我记起来了。

“也许只有三十多岁,但却老给我一种住家风范,”子群笑,“你是不是在蜜运嘛。”

我抢着问:“这个姜太太怎么说?”

“他说看见你跟一个男人看电影,亲密得很,跑来问我,我说不知道。”

“姜太太以为我不肯透露,便朝我道:维朗妮嘉,如果史医生太太还嫁得掉,我应该没问题,是不是?”

子群一脸笑容。我想到姜太太穿着灯笼裤,背着金色小手袋的模样,忍不住伏在桌上笑得呛咳。

我抬起头来,“她以为我跟她条件相彷,我如有男友,她也能有人追。”

子君点点头,“不错。”

我问:“那为什么伊莉莎白泰勒嫁过七次,有些女人一世做老姑婆?”

“你问她去。”

“我比姜太太可爱得多了。”我夸张地作个神气状。

子群也凑趣地说:“谁有胆子把你们两个人的名字一块儿念?”

我还在琢磨这个女人的话。

子群:“你别说说就说到别处去,这消息到底是真是假?”

“真的,我们还在走的阶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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