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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前半生(38)



“没有。”我说。

“今年仍然拒绝我?”

“你出来也不方便。”我简单地说:“别人的丈夫,可免则免。”还打个哈哈。

“你的礼物——”

“不必了,”我冲口而出道,“何必珍珠慰寂寥!”

他默然,隔了很久也没有收线,我等得不耐烦,把话筒搁上。

老张把一切都看在限内,他闲闲地说道:“子君,你最大的好处是不记仇。”

我苦笑。人家敢怒不敢言,我连怒也不敢,即使把全世界相识的人都翻出来计算一遍,也一个也不恨,除了恨我自己。

“同你出去好不好?去年咱们还不是玩得很高兴吗?”

我摇摇头。

“我同你到杨帆家去,叫他唱《如果没有你》给我们听听。”

我摇摇头。

“到徐克那里去看他拍戏,他也许已经拍到林青霞了。”

“别骚扰别人。”

“我新近认识郑裕玲,这妞极有意思,多个新朋友,没什么不好,我介绍给你。”

我说:“人家哪有兴趣来结识我。”

“子君,是不是我上次把话说重,伤害了你?”

“没有,老皮老肉,又是老朋友,没有了。”

“子君,我害怕,你脸上那种消极绝望的表情,是我以前没看见过的。”

我想到那个梦,在梦中看见那个自己,就是老张现在看到的子君吧。你别说,是怪可怕的。

“我很累,我要回家。”

“子君——”

“不会有事的,我总有力气同环境搏斗。”

但其实巴不得一眠不起,久不久我会有盼望暴毙的时刻。

到家,电话铃不住地响。

准是子群。

好心人太多了。

我取起话筒。

“子君?”是个男人。

“是我。哪一位?”

“子君,我是翟有道,记得我吗?”

记得?记得?原以为心头会狂跳,谁知却出乎意料地平静。“你在哪里?”我听得自己问。

“在香港。”

“你到香港来?干什么?”

“讨债,你欠我一百五十元美金,记得吗?”他笑,“代你垫付的。”

“是的是的。”

“还有送货,你有一叠照片在我此地。”

“是的是的。”

“其实我是来做生意。”

“是的。”

“我们可以见个面?”

“今天?”

“今天!今天只剩下六小时,为什么不呢?”他说,“出来吃顿饭可好?”

“你住哪里?”

“我爹妈的家,在何文田。”

“我们在尖沙咀码头等。”

“旗杆那里?”他问。

真要命,十七岁半之后,我还没有在旗杆那里等过人。

放下话筒,简直呆住。

翟君回来了,而且马上约见我。

我飞快地装扮起来,飞身到尖沙咀码头,比他早到,站在那里左顾右盼,不由得想起小时候的情况来,约男朋友的地点不外是大会堂三个公仔处、皇后码头及尖沙咀码头。

我低下头笑,谁会想到若干年后,我又恢复这种老土的旧温情?安儿知道的话,笑歪她的嘴。

翟君来了。

他就是走路,也充满科学家的翩翩风度——我知道我是有点肉麻,不过能够得到再见他的机会,欢喜过度,值得原谅。

翟有道淡淡地向我打招呼,一边说:“天气真热。”

我这才发觉自己背脊已经出了一身汗,白色衬衣贴在身上,是紧张的缘故。

他打量我,“你还是一样,像小安的大姐。”

我笑笑,“小安好吗?”

“这次我直接自三藩市来,没见到她。”

“我的电话地址不是她给你的?”我问。

“呵,是我早就问她要的。”他伸手进袋。

我窝心一阵,颇有种大局已定的感觉。

“子君,打算带我到哪儿去吃饭?”

“你爱吃什么?”我问。

“自制斑戟,加许多蜜蜂酱那种。”他提醒我。

我微笑,“明早再吃吧,现在去吃些普通点的海鲜。”

“白灼虾,我最喜欢那个。”

“我请客。”

他并没有与我抢付帐。

饭后我们一起散步……

我问,“你在香港要逗留多久?”

“多久?我不回去了,我是应聘而来的。”

“啊?”我喜出望外,张大嘴,愕然地没有表情。

他是为我而来?不不,不可能,一切应在机缘巧合,他到了回家的时候,我偏偏又在这里,他在此地没有熟人,我们名正言顺地熟络起来。

这也已经够美好了,我并不希冀谁特地为我千里迢迢赶来相会,凡事贵乎自然。

“很多事不习惯,”他摸摸后脑,“回来才三天,单看港人过马路就吓个半死,完全不理会红绿灯。”

我笑,“为什么忽然之间回来。”

“不知道,想转变环境。父母年事已高,回来伺候在侧也是好的。”

我鼓起勇气,推销自己:“你有空会常常跟我联络吧?”

“哦,自然。”

“家中可多亲戚?”

“很多。”

大概都忙着同他介绍女友,我想,无论结局如何,多翟君这个朋友,绝对是好事。

当夜他送我返家。在门口我同他说:“好久没这么高兴。”的确是衷心话。

他说:“我也一样。”他的表达能力有进步,比在温哥华好得多。

我们依依不舍地道别。

第二天我边工作边吹口哨。

老张白我一眼,不出声。

我吹得更响亮。

他忍不住问:“什么时候学会的?”

“开心的时候。”

“是吗?你也有开心的时候?”

他挪揄我。

我不与他计较,继续哼哼。

“第一批货,共三个款,每款三十种,已全部卖清。子君,你的收入很可观,我将开支票给你,不过店主说项链如能用彩色丝带结,则更受欢迎。”

我耸耸肩,“我无所谓,一会儿就出去办。”

“你再想些新款式如何?”

“暂时想不出来。”我擦擦手。

“发生什么事?”他疑惑地问,“子君,原谅我的好奇,但我无法想象昨日的你与今天的你是同一个女子。”

我太开心,要全球享用我的欢欣,冲口而出,“老张,他来了,他来看我。”

“啥人?”

“喏,我跟你说过的那个人。”我有点腼腆。

“啊,他来看你?”老张放下手中的泥巴。

“不是特地。但无论如何,我们昨天已开始第一个约会。”我说。

老张脸色凝重。

“怎么?你不替我的好运庆幸?”

“他爱你?”

“老张,活到这一把年纪,什么叫爱,什么叫恨?”我说,“我们于对方都有好感。”

“子君,别怀太多希望,本质来说,你仍然是很天真的一个人。”老张批评,“不够专业化。”

我笑问:“做人还分专业化、业余化?”

“子君,”老张说,“告诉你,这件事情未必顺利,他接受你,他的父母未必接受你。

“言之过早,”我说,“不知多少年轻女孩看着他晕浪,他未必会挑我。”

老张凝视我,“子君,你瞒不过我,你若没有七分把握,就不会喜上眉梢。”

这老狐狸。

“年轻小妞有很多不及你,子君,你这个人可有点好处。”

青春以外的好处?恐怕站不住脚。

“他知道你的过去?”老张问。

好像我有什么见不得人的案底。

我很戏剧化地说:“我都同他讲了:我曾是黑色九月的一分子,械劫诺士堡又判过三十年有期徒刑,金三角毒品大量输入北欧也是我的杰作。婚前最重要是坦白,是不是?”我瞪大双眼看着老张。

“你是益发进步了。”老张被我气得冒气泡。

“过去,过去有什么好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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